“吳將軍壯志未酬,身在雍城,心卻早跟着您大哥往前頭去了吧。”
此話觸到吳佑的痛處,吳佑忍不住嘆了聲道:“王爺此時身邊有更得心意的人用,吳佑我…也只得落個清閒。”說着又自嘲的笑了笑道,“雍城安穩,沒準也是好事,沈姑娘你說呢?”
沈泣月垂下謙順的梢眼,撫了撫手上的緞子衣裳,隨意道:“吳將軍說的得力之人…莫不是殷家兄弟?”
“還能有誰!”吳佑腳下邁着的步子也愈發沉重,“一個是奪下雍城的功臣,一個只怕就要攻下樑都…”
“泣月蠢鈍,可是…”沈泣月嬌紅的面頰轉向吳佑,“泣月也知道,吳家兄弟都是追隨王爺多年的家將,當年抵抗樑軍也是立下無數汗馬功勞,一定是極有本事的大英雄。”
“…大英雄…”吳佑血氣方剛的年輕臉孔驟然又是通紅一片,見面前的絕色人兒滿是對自己發自肺腑的敬仰,心慌的連話都說不利索,“沈姑娘取笑…取笑我了。”
“駙馬爺也是這麼說的。”沈泣月固執道,“吳將軍和駙馬爺都是天下一等一的大英雄,奪雍城攻樑都的本事,您和駙馬爺都有。不過…只看王爺給不給你們機會罷了。”
“沈姑娘說的不錯。”吳佑點頭道,“若是王爺讓我率軍攻樑,不是我自誇,我吳佑自然也是可以!駙馬爺又怎麼會不如那溫溫吞吞的殷崇旭!”
“泣月有一事不明。”沈泣月瞪大楚楚的梢眼。
“沈姑娘請說。”吳佑慢下步子道。
沈泣月緩緩道:“王妃喚殷家兄弟大哥,二哥…你們以往都喊她一聲少夫人,如今更是尊爲王妃。爲什麼…爲什麼他們殷家兄弟,卻可以與王爺一樣,直呼王妃——阿蘅?”
此話一出,吳佑嘴角劃過大縷的不屑之意,冷笑的哼了聲沒有說話。
只是這一瞬的神色,沈泣月已經猜出些許,見吳佑沒有即刻回答自己,繼續道:“王爺瞞着大家離開軍營去往徽城,除了王妃和雲將軍,便只有殷家兄弟知曉,更是讓殷崇旭扮作他自己,與王妃在帥營裡朝夕相處…此乃何等的交情信任?泣月一個蠢鈍女子,也許看的不夠通透深遠,可泣月怎麼也想不明白…吳將軍,這到底是爲何?”
吳佑本不想多說給她聽,可眼前晃過殷家兄弟惹人厭恨的身影又是想找個人一吐爲快,頓了片刻道:“因爲…咱們這位王妃…差一點點,只差一點點,便成了他殷崇訣的夫人…”
“啊…”沈泣月微微頓住,“原來如此…”
吳佑的嘴如同漏斗一般將殷家堡的往事一一道與沈泣月聽,手心攥緊道:“沈姑娘讓我想起這一段舊事,我反倒可以想通些,王爺如此厚待殷家,給殷家兄弟這般的機會…只怕,也是看在殷崇訣把王妃拱手讓給他吧。收留岳家遺女待價而沽,再完璧歸之換取錦繡山河…”吳佑忽的大笑了幾聲,“普天之下,也只有他殷家,他殷崇訣可以做的出來。”
沈泣月的眼前掠過那幾日的情景——帥營裡,半摟着嶽蘅的黑衣殷崇旭,大手包裹住嶽蘅的酥手,繾綣的貼近她的耳邊,“阿蘅,還想寫什麼,我帶着你…”
——沈泣月清楚的記得,那人緊覆嶽蘅的英武身姿,小心翼翼,卻又深情難掩,仿若珍惜着在她身旁的每一刻,再也不捨離開——這份自己都可以看出的愛意,也只有柴昭了吧。
——“應該…就是少主…”沈泣月咬着脣尖道,“也只有他,會待少夫人如此…”
但卻不是,帥營裡騙過她沈泣月的,竟是殷崇旭。
“殷崇旭…”沈泣月禁不住打斷吳佑若有所思道,“他與王妃又是什麼樣的交情?”
“他?”吳佑詫異道,“殷崇旭看着比他弟弟是要好那麼一點,可也是個惹嫌的人。他與王妃…便也就是相識吧。殷崇旭對他爹唯唯諾諾,處處護着那個寶貝弟弟,對待王爺也是那副虛情假意的憨實模樣…提起這二人我就心煩!”
“吳將軍不想提,就別提了。”沈泣月自若的泛起笑顏,“泣月還要忙,就不打擾將軍了。”
“不打擾不打擾。”吳佑忙不迭擺着手道,“沈姑娘,帥府還有不少下人,王妃的事也不用你一個人忙活,很多事喊下人做就可以。你怎麼看也不像是做粗活的丫鬟,可別…委屈了自己纔是。”
“那泣月看着像什麼?”沈泣月嬌嗔的追問着。
“像…”吳佑一時不知該怎麼說,猶猶豫豫道,“總該是有個安穩歸宿的吧。回頭跟我們回徽城,讓公主替你尋個好去處。”
沈泣月撲哧笑出了聲,朝吳佑屈了屈膝道:“有勞吳將軍費心了。”言罷柳腰輕轉莞莞離去。
吳佑注視着她翩若驚鴻的美好身段,揉了揉有些迷糊的眼睛。
大周,京師,徽城皇宮。
幽暗的永巷裡,零星散落着些許微弱的燭火,蘇星竹蹙眉望着不見盡頭的石板小道,仿若想起了柴昭不請而來的那一夜,自家的府邸外也是這樣驚悚的火光搖曳,讓人不敢邁開步子。
“蘇小姐爲何不走?”前頭引路的永巷掌事姑姑如意走出去幾步不見蘇星竹跟着,回頭疑道。
“長公主就安置在這裡?”蘇星竹探着頭看去。
如意點了點頭道:“算是不錯的去處了。吃穿不缺,也落得個安靜,蘇小姐您說是不是?”
“皇上仁慈,公主寬厚。”蘇星竹深吸了口氣道,“南宮燕犯下這樣的禍事,竟然還能得這般的善待,也算是她的福氣了。”
“蘇小姐也是一副菩薩心腸吶。”如意自若的笑道,“昔日的長公主遭此禍事,您還惦記着來看她。她南宮家的叔伯都忙不迭的離開徽城有多遠走多遠,無一人想過看一眼這個侄女兒,真是世態涼薄讓人唏噓。”
“讓姑姑見笑了。”蘇星竹淡淡道,“咱們還是趕緊的吧,別耽誤了姑姑後頭的事。”
永巷靜若死地,每一步落下都蕩起駭人的回聲,蘇星竹身後的婢女提着八寶木匣,戰戰兢兢的緊跟在自家主子身後。
“便是這裡了。”如意指着前頭蔓藤纏繞的石門道,“南宮燕就在裡頭。”轉身之時,如意瞧着婢女手裡的八寶木匣,向蘇星竹拘了個禮道,“蘇小姐還給她帶了吃食?公主有命,不能刻薄了南宮燕,她啊,餓不着的,蘇小姐也不必白費了這份心思。”
“不過是些她平日愛吃的點心,總不能空這手來。”蘇星竹捋了捋頸邊的碎髮,“有勞姑姑了。”
如意推開沉重的石門,指着前頭道:“奴婢就不進去了,在這邊候着,蘇小姐出來喚奴婢一聲就好。”
蘇星竹低低應了聲,朝着幽冥的正屋步步走近。
正屋漆黑一片,秋風瑟瑟,如鬼泣寐哭,婢女腿肚子一軟差點一個踉蹌摔倒在地,蘇星竹怒道:“沒出息的東西,步子穩實些!”
“流水趟,月下溪河泛熠光,碧天長,斜陽水車倒溪映…”正屋裡女人的尖嗓輕輕哼唱着飄飄而出,婢女嚇得手心一鬆,燈籠墜落在地。
——“鬼啊!小姐,有鬼啊!”
“永巷只有活人,何來鬼魅!”蘇星竹鎮定的撿起燈籠,小心的吹燃就要熄滅的火光,“長公主在裡頭,還不隨我去看望長公主。”
——“好一個長公主。”屋裡的尖嗓忽的止住嚀唱,冷笑着道。“本宮剛剛還聽你這個賤人一口一個南宮燕,這會子怎麼又是長公主了?蘇家出人才,你與你爹都是一路的貨色,滾!滾出去!本宮不想見到你!”
“都在永巷過了這些時日,長公主怎麼還是這樣大的火氣。”聽見南宮燕的怒罵聲,蘇星竹反倒不似在永巷口的遲疑躊躇,笑吟吟的走進裡屋,示意婢女取出燈籠裡的蠟燭,點燃了案桌上早已熄滅的燭燈,冥晃的火光又亮了些,映着桌角南宮燕瘦削高聳的顴骨,如同一具失了魂魄的軀殼。
突如其來的亮光讓南宮燕措手不及,骨節分明的手背擋住了凹陷的眼睛,面露驚恐之色。
“旁人都說長公主瘋癲。”蘇星竹託着蠟燭湊近南宮燕蒼白的臉,“可星竹知道,長公主…是絕對不會瘋的。這不,還認得我呢。”
南宮燕緩緩放下手,“都是刻骨銘心的仇家,本宮又怎麼會忘。就算本宮死了,做鬼也不會忘記你們。”
“長公主心裡該怨恨的,是柴家,不是我蘇星竹。”蘇星竹接過婢女手裡的八寶木匣放在案桌上,揭開木蓋湊近嗅了嗅,“長公主,香不香?都是太尉府小廚房今兒才做的,長公主平日裡最愛吃的東西,您瞧瞧。”
南宮燕不屑的撇過臉去,“滾出去!”
“星竹費了好大的工夫,才讓永巷的掌事姑姑悄悄把我帶進來,爲的,就是見一面長公主您,這才見上面,您怎麼就想趕我走了?”蘇星竹面露委屈之色,拾起一個芋頭酥放入脣邊,皓齒咬下,碎渣散落一地,“長公主您嚐嚐?“
南宮燕緊閉雙目道:“本宮不想見你,你往後也不必費什麼心思。本宮往後都只是深宮永巷的一個活死人,不能用旁人,也不會被旁人所用…”
蘇星竹也不應她,不緊不慢嚥下最後一口芋頭酥,撣了撣手上的酥屑,又揀起一塊桂花棗泥糕。
南宮燕鄙夷的看着她若無其事的模樣,脣齒輕張道:“蘇太尉與你爲柴家立下這樣的功勞,太尉已經官居一品,還能有何封賞?說給本宮天天。還有你…”南宮燕燃火的眼睛死死盯着蘇星竹姣好的面容,“柴逸怎麼也得給你個郡主做吧?”
皓齒落下,赤紅的棗泥餡涌出白脂色的糯皮,如同欲滴的鮮血一般。蘇星竹吮吸着這份甘甜愛惜的咀嚼着,對峙着南宮燕的眼睛鎮定道:“蘇太尉還是蘇太尉,星竹,也並未得到什麼封賞。”
“想不到柴逸也是如此涼薄之人?”南宮燕慼慼的笑了幾聲,“蘇家這筆買賣看來是虧了。”
“蘇家怎麼會做虧本的買賣?”蘇星竹靈眸含笑道,“柴家給我蘇家的許諾…便是——活着。這一個活字,便是莫大的恩寵了。”
“蘇家賣主求榮,柴家叔侄不是傻子,不夠留着你們父女的性命苟且活着爾爾。”南宮燕嗔笑着道,“蘇家已到盡頭,與本宮也差不多,本宮一生一世困在這永巷之中,你們蘇家,不過是困在看不見的枷鎖裡,此生也是再難見光。蘇星竹何等的玲瓏剔透,本宮都能看透的,你不會看不出來的。”
“活着,就好。”蘇星竹攥着帕子擦拭着脣角道,“只要活着,凡事就都有可能。長公主也一定…要好好活着。”
“本宮不會死。”南宮燕傲嬌的擡了擡孱弱的身子,“竊國者,國必爲他人所竊,本宮要活着看到他柴家的王朝能支撐到幾時!柴逸那把老骨頭,活不長的…柴昭柴少主…他又有沒有命能活着從樑國回來也尚是未知…本宮要一一看着,不到那一日,本宮絕不會死的。”
見蘇星竹笑而不語篤定的坐着,南宮燕打量着她妖嬈的身段道:“如此的美人胚子,又如何?虧你蘇星竹自認爲是大周第一美人,柴昭沒有要本宮,也沒有要你…你與本宮一樣,都是輸家,都是…”
蘇星竹妒火大起,壓抑着怨念把八寶匣子推近南宮燕,喏聲道:“星竹的一片心意,長公主真的不嘗一口?”
見南宮燕一動不動,蘇星竹搖着頭執起案桌上的茶壺,酥手幽幽掀起茶蓋,撫住茶壺試了試溫熱,朝裡頭瞧了眼道:“柴家真是仁厚,永巷也能喝上這樣清冽的新茶?長公主您該知足纔是,不要胡亂詛咒了人家,再換一個主上,只怕也未必會像柴家一般善待您。”
說着款款起身,酥手忽的按住南宮燕冰冷入骨的掌心,壓低聲音道:“長公主您裝瘋的事,星竹絕不會泄露半個字!這一次,您信我!”
南宮燕驟然抽出手心,對着蘇星竹白皙的面頰大力掌摑去,高聲呵斥道:“滾!本宮再也不想看見你!滾!”
蘇星竹捂住*辣的腮幫,輕喘着氣道:“既不想見,便無須再見。”
婢女顫抖着想去拾掇桌上的八寶木匣,蘇星竹止住喘息道:“留在這裡吧。星竹的好意,就算長公主不領,也是一片…可昭日月的心意。我們走!”
小婢女抖霍着膝蓋向南宮燕顫抖着拘了個禮,一手提着來時的燈籠,一手小心翼翼的攙扶住蘇星竹的臂膀,“小姐慢些走。”
——“這就出來了?”如意聽見漸近的步子推開了石門,“奴婢還以爲要一會兒呢。”
“姑姑辛苦。”蘇星竹客氣道,“我這就出宮了。”
如意探着身子朝屋裡看了看,撇着嘴道:“奴婢聽着裡頭一驚一乍的,瘋子就是瘋子,太醫來了數次也是不見起色,怕是沒得治了。”
“姑姑有所不知,瘋了,纔好呢。”蘇星竹扶着熾熱疼痛的面頰咬牙道,“瘋了便不知痛楚,不明喜樂,不懼…生死…”
掌事姑姑如意雖是精明聰慧,可也不大明白蘇星竹話中的深意,隨意應和了幾句將這二人送出了永巷。
“小姐。”婢女抖着膽子道,“匣子留在了那裡,明日來送吃食的人到了,豈不是知道了咱們來過?要不要奴婢回去把匣子帶出來…”
“不必了。”蘇星竹鎮定道,“我只怕無人知道我來過永巷…知道了,纔好!”
黑鴉掠翅,撲上永巷的屋頂,啞聲鳴叫不止。如意擡眼朝屋檐望去,撿起幾枚石子朝屋頂扔去,厭惡道:“黑鴉壓頂,真是不吉利!去去去去…到別處去!”
黑鴉一動不動的駐留在屋檐的高角上,愈發挑釁的歡叫開來。
天明之時,給永巷送早膳的宮人驚叫着衝出荒寥的院落——“歿了!歿了!長公主…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