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九十七年,樑亡,六月初八,周國忠義候殷崇訣叛主弒兄,擁兵自立,於鳳鸞殿登基稱帝,國號——燕。
樑都
雲修和嶽蘅輪番潛近四面城門,動作還是比殷崇訣慢了一步,東西南北四面城門都被守軍嚴加看守,插翅難飛。
守軍中夾雜着綏城殷家堡的人馬,嶽蘅認得他們,他們自然也認得嶽蘅,嶽蘅站在遠處輕輕跺着腳,秀眉緊蹙。
雲修劃弄着手裡的短劍,舔脣道:“不行,一定得想到法子出去,帶不回少夫人,皇上絕不會饒了我。”
“今天怕是沒法子可想了。”嶽蘅憂心忡忡道,“先找地方歇上一夜,明天再說吧。”
雲修無可奈何的應了聲,正要牽着馬往隱蔽處去,隱約聽見噠噠的馬蹄聲朝他們踏來,這馬蹄聽着單薄,並不像是宮裡撒歡的侍衛,雲修也並未在意,晃着手裡的馬繮有些抑鬱之色。
駿馬長嘯,嶽蘅聽着這有些熟悉的馬嘯,僵僵的頓住了步子。身後的白龍大眼一睜,搓着腳下的泥土揚起了前蹄,歡喜的鬧騰了起來。
——“白龍乖巧的很,這是怎麼了?”雲修不解道。
嶽蘅扯緊白龍,急道:“是殷崇訣的馬!他們用馬尋我,快走!”
話語剛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愈來愈近,不等雲修反應過來,上百軍士已經從四處襲來包圍住了他們倆人,爲首的丁寧一身銀甲,緩緩走近嶽蘅細細看去,眼中溢出驚意,“皇上真是聖明,用自己的坐騎在城中尋找你們…雲將軍是暗走江湖的好手,自然可以先一步避開我們…可人聰明,馬卻不聽使喚…”
丁寧看着自己也認識的白龍,又看向了昔日也算熟識的嶽蘅,嘖嘖道:“往昔情意種種,連馬兒都難捨難分,黑風惦記着白龍,白龍…見到它也是歡欣吶…”丁寧上前一步單膝跪在了嶽蘅身前,“末將,替皇上請嶽小姐…入宮一敘。”
——“少夫人…”雲修毫不示弱的執緊短劍擋在嶽蘅身前,狠狠道,“你再走近一步,我就殺了你!”
丁寧起身大笑道:“雲將軍是勇猛難擋,可你一人如何殺得出重圍?你我也算舊識,我不想傷了你,更不能傷了你家少夫人。雲將軍要懂得識時務纔好,嶽小姐,您說是不是?”
嶽蘅面無懼色,按住雲修的肩篤定道:“丁將軍都說了,是請我,不是捉拿我們,咱們不去,倒顯得不懂禮數了。你我腳下也是大周皇土,沒什麼好怕的。走,進宮瞧瞧就是。”
丁寧見嶽蘅自若的模樣,心底也是暗暗稱奇,伸手道:“嶽小姐,雲將軍,請!”
——“少夫人…”雲修低聲急道,“去不得啊!去了…還怎麼出來?”
“你我還有得選?”嶽蘅瞥了眼層層疊疊的軍士,拉過白龍道,“走了。”
樑宮
嶽蘅十五歲跟着父兄進晉國遼州皇宮面見武帝,十八歲跟隨丈夫柴昭進周國徽城皇宮覲見少帝南宮辰,二十歲這一年,她踏入了樑國深宮,她在無數個深夜的噩夢裡,夢見自己踏平梁都,騎着白龍衝進樑宮的宮門,一箭射死了楚王紀冥爲滿門報了滄州血仇。
這次,她真的進了樑宮,但等着她的,不是殺了自己父兄逼死母親和小弟的紀冥,而是…在她落難時留下她,照顧她的…二哥。
樑國富饒,滿目金碧輝煌,嶽蘅目不斜視的走上雕龍琢鳳的漢白玉臺階,擡眼看去,落日下的鳳鸞殿在風中屹立如昔,飛揚入天的屋檐昭顯着殿裡那人的勃勃雄心。
雲修也想再進一步,漢白玉臺階邊的冷麪親衛利劍出鞘擋住了他的步子。
——“少夫人!”雲修跺腳道,“別去啊!”
嶽蘅沒有回頭,淡淡道:“在這裡等我。”
——“少夫人!!”
丁寧也停下腳步沒有跟着嶽蘅上殿,見雲修的模樣,笑了笑道:“雲將軍你多慮了,皇上不會爲難嶽小姐,我在殷家堡待了好些年,皇上眼裡哪裡瞧得見過什麼女子,也唯有嶽小姐…讓他魂牽夢縈,難捨終身。”
“我呸!”雲修不屑的啐了口,“嶽小姐?那是我大周的皇后殿下,你一口一個嶽小姐,可是犯了大不敬之罪!”
丁寧彆着手不去看雲修憤恨的神色,繼續道:“到了這裡,嶽小姐就是嶽小姐,不是什麼柴昭的皇后,只是…皇上心裡的那位嶽小姐。”
鳳鸞殿
高高的門檻隔着嶽蘅和大殿裡那個修長英武的龍袍背影,殷崇訣身着一身絹白盤金絲龍紋的錦袍,腰束墨色玉帶,就算只是個背影,也有着讓人不敢逼視的榮光籠罩,髮髻上的鎏金皇冠光芒熠熠,皇者之色盡顯。
門檻舉步就可以跨過,可隔着的心門,卻永世也不可再開。嶽蘅垂下長睫,忽的背過身去,面露失望的哀色。
殷崇訣聞見漸近的腳步聲戛然而止,緩緩的轉過身,凝望着隔了一世那麼長的冷漠黃衫,不知是喜是嘆。
——“阿蘅…”
這一聲,像是從心底擠出的呼喊,殷崇訣以爲自己應該高興,可這一聲喊出去,他的心還是刺骨的灼痛,他忽然不知道怎麼了,他在最榮光的高處,可爲什麼,他的聲音還是如此卑微,卑微到塵埃裡,無法,也羞於示人。
“阿蘅。”殷崇訣走近門檻邊的嶽蘅,伸出手想去拉她的衣袖,像數年前一樣,把這個打心眼兒裡喜歡的女孩拉近自己的身旁,貼着她溫熱柔滑的面頰,輕輕揉蹭着他乾燥的脣。
手伸到半空中就頓住在那裡,他不敢,不敢去碰,怕被她躲閃開,抑或是就算是緊緊攥住不放,手心裡的也只是一具失了魂魄的軀殼。
嶽蘅深吸了口氣轉身看向殷崇訣,殷崇訣又見這張渴求已久的臉,徹亮的眸子閃過了頭頂的金冠,“阿蘅!”
——“你大哥人在何處?”嶽蘅冷冷問道。
殷崇訣難掩失望之色,悻悻道:“你我許久不見,你一開口竟是問的旁人?”
“你大哥人在何處?”嶽蘅重複着自己的問話,“爲什麼稱帝的…會是你?”
“爲什麼不會是朕?”殷崇訣傲聲道,“朕胸懷大略,雄心壯志,爲什麼稱帝的不會是朕?殷崇訣遙指大殿中央的龍椅,垂目笑道,“眼下帝位就是朕的,一切,都是朕的。”
“你殺了…你大哥?”嶽蘅喃喃的退後的步子,“你謀害了你的親哥哥?”
殷崇訣怒揮絹白的龍袍,“帝位染血又如何?柴昭的帝王之路就是乾淨的麼?不過是他沒有兄弟可謀,生生沾了柴家子嗣單薄的光罷了!”
“大哥待你親善,你竟真謀害了他?”嶽蘅一擊耳光抽向殷崇訣躲閃不及的臉頰,通紅的五指印在了他蒼白的臉上,“弒兄之人,禽獸不如!你該死!”
殷崇訣一把扣住嶽蘅的手腕,扳過她的身子道:“他要朕死,朕不殺他,便是朕死,朕天命所歸,不能死!若是死的那個人是朕,你就滿意高興?”
“我恨不能你死在雍城!”嶽蘅咬牙道,“你大哥根本不該救你,那一箭…就該讓那一箭要了你的命,那便是人人痛快,也不會有今日的結局。”
“那一箭…”殷崇訣黑眸驟暗,目露徜徉之色。
——“二哥,二哥你應我一聲,應我一聲...我是阿蘅,我是阿蘅啊!”
——“那一刻我雖然隻字不能語,可你的哭聲我聽在耳裡,每一字每一句我都聽得清清楚楚。阿蘅!我不信你真的只把我當做哥哥...”
——“換做是大哥,我也是這樣心痛。”
——“我最後問你一句——若是柴昭沒有踏進過殷家堡,你是不是真的會嫁給我!”
——“時光終是無法倒轉,二哥,是不是?”
“時光終是無法倒轉。”殷崇訣揚起驕傲的眼瞼,“那一箭我沒有死,就是我主沉浮。兩年前我沒有辦法留下你,今日的我,可以坐擁一切,包括你,嶽蘅。”
殷崇訣貼緊嶽蘅泛着涼意的身體,下巴蹭向她的柔肩,熱氣滾滾的脣呵着她的耳根,熾熱道:“柴昭待你是好,二哥只會待你更好。”殷崇訣試探着攬住嶽蘅的肩膀,見她沒有閃躲,心裡涌出竊喜,“他與你一面之緣就要娶你,重逢之時連你不愛吃魚都不知道,他拿什麼去和朕比?朕每次見你們情深蜜意,朕的心都像是被刀剮過,一刀一刀,支離破碎…那種痛,你永遠也不會知道。朕無數次發誓,朕的痛楚,也要讓旁人嘗一嘗,不等朕把你奪到身邊,你就又像天降一般回到朕這裡…阿蘅。”殷崇訣愛不釋手的摩挲着嶽蘅的肩,如同愛惜着一把錯失許久的寶物,“這就是命,你是朕的,就一定會回來朕的身邊。”
眨眼間,嶽蘅袖刀在手,閃電一般揮向殷崇訣的頸邊,殷崇訣側頭躲過,可頸脖還是被鋒利的刀刃劃破出一道血痕,濺出大顆的血珠,絹白的龍袍上如同盛開朵朵的紅梅,滲出絲絲的血腥氣息。
殷崇訣一手捂住滴血的傷口,另一隻手去奪嶽蘅的袖刀,嶽蘅反手收刀,靈巧的刺向他的右心,殷崇訣兩指夾住薄如紙片的刀刃,灼火的眼神狠狠盯着嶽蘅,不甘道:“阿蘅,你真想要我死!”
刀刃順着殷崇訣的兩指間朝他的右心口刺近,殷崇訣大喝一聲將刀刃斷做兩截,脆響着掉落在地,嶽蘅手心只剩着刀柄,虎口也是重重一麻。
殷崇訣張開染血的手掌,注視着上頭的血水嗔笑道:“朕曾經離死只有一步之遙,哪裡還會懼怕什麼?看來柴昭真的很疼你,疼的阿蘅的性子日益倔強,勝過在殷家堡許多。”
急促的步子從宮門外奔跑到鳳鸞殿外,丁寧皺眉看去,不悅道:“宮裡跑的這麼急做什麼?皇上在大殿有要事…”
“大事不好了!”來人煞白着臉道,“雍城…雍城丟了!”
三日,只有十日爲限的柴昭大軍僅僅用了三日就強奪下了城高牆厚的雍城,殷崇訣驚聞雍城在自己登基之日大敗,愣在鳳鸞殿上久久未動。
殷崇訣忽的想起什麼,側目凝眼看向面容悲慟的嶽蘅,兩雙刻骨的眼睛冷冷對峙着,就像是在綏城密林邊,殷崇訣趴在崔文的肩上,側着腮幫看着這個不知從何處來的可人少女。數載過去,仍是兩雙相同的眼睛,眼裡的倔強,從未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