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夫人呢?”雲修憤憤扯下額間的黑色緞帶甩在地上,“可有見到少夫人!”
軍士跪地道:“回少主和雲將軍的話,少夫人...跌下馬背...”
“跌下馬背!?”雲修倒吸一口涼氣。
柴昭臉色愈發陰鬱,摘下盔甲扔給一旁的親衛,大步往帥營走去。
李重元見沈泣月從帥營那頭過來,走上前道:“你見過少夫人了?”
沈泣月梢眼擡起,忽閃着點頭道:“剛剛纔見過,少夫人臉色難看的很,是病了麼?”
李重元低嘆了聲,像是自言自語道:“雖說紀冥此計歹毒讓人髮指,可要真是爲了岳家止住前行的步子...實在太可惜!少主不該這樣做的...”
“郡馬爺?”沈泣月喚了聲,“您是在與我說話麼?”
李重元回過神,苦澀道:“沒什麼。是誰帶少夫人回營的?”
“是...”沈泣月頓了頓道,“殷大少爺。”
“是他...”李重元俊逸的面孔微微愣住,“殷崇旭。”
緊拉的帳簾裡,隱隱傳出似曾聽過的婉轉竹音,雲修頓住步子,“是他...”
柴昭掀開帳簾,竹音戛然而止。殷崇旭起身退後道:“少主來了。”
柴昭低低嗯了聲,見嶽蘅像是沒有覺察到有人進來一般,心疼的伏低身子,“阿蘅,是我。”
嶽蘅睜眼看向丈夫,嗚咽着大哭了出來。柴昭一把緊摟住她,貼着她的耳根愛憐的親吻着,口中低低道:“我答應你,會把你爹孃兄弟帶回來好好安葬,我答應你...”
柴昭第一眼見到嶽蘅,就知道這個少女的頑劣不馴,倔強不羈,就算掉下深谷遍體鱗傷滿是鮮血,都不曾向他服過軟。滄州城破,國滅家亡,她跟着崔文跋山涉水毫無怨言,就算只是綏城一個孤苦的獵女,也不曾覺得滿目的陰霾。
而此刻的嶽蘅,仿若一個稚童般淚如雨下,雙目不見昔日華彩,婆娑的只見黯淡絕望。深埋三年的仇恨痛楚在這一刻竭盡涌出,再難抑制。
雲修啃咬着手背,齒尖似要嚼爛自己的皮肉,終於按耐不住道:“少主,給我五百人,我雲修親自帶人去奪了岳家人的遺骸!”
柴昭輕撫着嶽蘅的背,卻沒有應下雲修。
“阿蘅!”殷崇訣一把掀開帳簾,“你看誰來了!”
殷崇旭還未來得及責備弟弟的魯莽,眼中已經溢出大片驚喜,“...崔叔來了!”
“崔叔!?”雲修趕忙看去,“真是崔叔?”
柴昭俯首對嶽蘅低柔道:“阿蘅快看...”
嶽蘅止住哭聲擡頭看去,見帳裡站着的真是許久未見的崔文,才喊了聲“崔叔”,淚水也止不住的顆顆墜落。
柴昭按了按嶽蘅孱弱的肩,起身道:“殷堡主說崔叔離開了綏城往滄州來了,阿蘅和我掛心了一路,本還以爲要進了滄州才能見到,眼下就知道你平安無事,實在不能再好!”
崔文比起數月前像是滄桑了許多,膚色黝黑眼神卻依舊銳利,見柴昭對自己的關切發自肺腑,抱拳道:“崔某行事自由慣了,總是想一出是一出,離開綏城也是自己的意思,沒想到這一趟滄州,還能爲故主做些事情...”
“崔叔坐下說話。”柴昭揮開衣襟道。
一旁的雲修趕忙親自給崔文斟上茶水,畢恭畢敬遞到崔文手邊,“崔叔請。”
崔文淡淡一笑,不急不緩的放下茶盞,看着牀褥上仍在抽泣的嶽蘅,憐惜道:“阿蘅,看崔叔給你帶回了什麼。”
崔文說着把手摸進懷裡,掏出一塊斑駁的樹幹,拾起衣袖愛惜的擦拭着,遞給柴昭道:“柴少主,是你留下的東西吧。”
“這是...”雲修好奇的探過身子去看,“少主的東西?”
柴昭伸手接過,灰眸定在了樹幹上的字跡上,緩緩看向崔文道:“崔叔,這...你是在哪裡找到的?”
——“愛妻嶽蘅之墓...”雲修努力辨識着樹幹上已經黑紫的字跡,“我想起來了,是我們進滄州時,少主以爲岳家滿門殉國,在城外亂墳崗給少夫人咬指寫下的血字!”
嶽蘅遲緩的朝柴昭手間望去,“愛妻...嶽蘅之墓...”
“崔叔在哪裡找到的這個?”柴昭蹙眉道,“岳家的墳冢...不是被...”
崔文也不回答柴昭,踱近紅着眼睛的嶽蘅,沙聲道:“阿蘅,你見到的,並不是你爹孃的遺骨。孫然奉命去亂墳崗時,什麼都沒有找到。我一到滄州,就已經設法將你家人的遺骨取出,如今藏在安全的地方...”
“崔叔...”嶽蘅咬緊了嘴脣,“你沒有騙我?”
“我都帶回了墳冢前的東西,怎麼會有假?”崔文大笑了出來,“岳家的小姐,哭的像個孩子一樣,羞不羞!”
柴昭見嶽蘅還有些半信半疑,遞過樹幹道:“你自己看吧。”
嫣紅的血字歷經數載的風吹日曬,早已經變作了滄桑的黑紫色,可那微腥的氣息縈繞鼻尖揮之不散——“愛妻嶽蘅之墓。”嶽蘅撫觸着每一字低喃着,“愛妻嶽蘅之墓...”
“剛剛是不是白哭了?”崔文笑道,“還不擦乾眼淚站起來,旁人都一個個都笑話你呢。”
嶽蘅又抽了抽鼻子,含淚道:“雲修你再笑一聲試試!”
正貼着手背偷笑的雲修身子一怔,趕忙背過身道:“誰笑了?”
殷崇旭放下心來,抱拳向崔文鞠了一躬,崔文推開他的手,豁達道:“大少爺這麼見外做什麼,滄州是我自己堅持要來,不關大少爺的事。”
崔文意味深長的看着柴昭道:“阿蘅跟着柴少主,將軍和夫人在天之靈也可以寬慰。岳家的遺骸被我藏於滄州城裡的祈恩寺中,你們見到主持,自然會知道安置在哪裡。”
“崔叔這是又要離開嗎?”柴昭隱約聽出其中的意思。
崔文點頭道:“我還要潛回滄州城,狗賊不殺,我無臉去見將軍。滄州佈防嚴密,我還有許多事要做。”
雲修搶道:“這回要不是崔叔,我們大軍還不知道如何進退。有您在城裡,看來拿下滄州是指日可待了。”
“就算崔叔不回滄州,我柴昭也必將揮師南下,將紀冥與孫然碎屍萬段,你不必爲我們身陷險境的。”柴昭懇切道。
“我崔文樂意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柴少主的心意我領了。”崔文沒有再多言,徑直走出帳營,大步凜凜而去。
嶽蘅還未來得及發聲挽留,帳簾已經緩緩垂下,手中緊攥住柴昭立下的血字木牌,怎麼也捨不得鬆開。
悶雷轟鳴了整日,暮色之時終於大雨紛紛,憋了整日的氣息也終於得來舒暢,雲修大口深吸着雨中的潮潤,愜意的展了展雙臂。
見殷崇訣朝自己走來,雲修正要轉身離開,卻已經被殷崇訣喚住。
——“雲將軍留步。”
雲修再不喜歡他,也記得嶽蘅與自己說過的話,只得收回步子,微微頷首。
“那塊血字碑...”殷崇訣垂下眉角,“真是少主立下?”
雲修不悅道:“你不信?”
“我不是這個意思。”殷崇訣自嘲的搖了搖頭,“少主待阿蘅的情意日月可鑑,讓人動容。帶着你們幾人千里奔赴滄州...換做是誰,只怕都是望塵莫及吧。”
“殷二少也不能爲誰做到麼?”雲修側身撇嘴一笑。
殷崇訣面容鎮定道:“沒有能不能做到,只有願不願意去做,雲將軍,你說是不是?”
“雨下的這麼大,什麼都做不了真是無趣。”雲修跺了跺腳,“我回去躺着了,殷二少早些回營養精蓄銳,明日攻滄州,我可還想一睹殷家壯士的雄姿。建功立業就在一步之間,可得把握住吶!”
殷崇訣忿忿道:“雲修你就不想建功立業?你陪你家少主出生入死,就什麼都看的如同草芥一般!”
雲修咯咯笑出聲,晃了晃手指道:“殷二少信不信都罷,我雲脩金戈鐵馬還真不是爲了功名利祿。我浪人一個,連身盔甲都嫌重,還承受的起那些個玩意兒?我做什麼,都只爲了一個義字。崔叔是忠義,我雲修,講的是恩義。僅此爾爾!”說着手背磕了磕齒間,垂眉晃盪進雨中。
殷二少目不轉睛的凝視着密如針絲的雨滴,目送着雲修輕狂的背影,幽幽昂起高傲的頭。
營帳裡。
見嶽蘅一晚上都癡傻般的盯着那樹幹發呆,柴昭忍俊不禁道:“你看上一千遍一萬遍,那上頭的字也不會多一個,收着就是了,總看做什麼?”
嶽蘅也不應他,一遍遍撫摸上上頭的字跡,又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忽的擡起頭道:“這得流多少血...你是怎麼做到的?”
柴昭低笑了幾聲,將手指吮進嘴裡,逗着妻子道:“就是...這樣...”
嶽蘅卻沒有笑,“一定很疼吧。”
“不疼。”柴昭靠着嶽蘅坐下,細細打量着她道,“眼睛到現在還紅着,腫的就像...綏城的柑橘...”邊說着,柴昭起身去給嶽蘅擰乾溫熱的帕子,正要敷上,寬厚的身子已經被嶽蘅緊緊抱住,“阿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