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元憂心皇上的龍體,這才探知了些。”李重元緩緩踱近書桌,蹙眉看着柴逸糾結的皺紋,眼神定在了書桌上堆積的半尺之高的奏摺上,“皇上龍體有恙,就不該如此操勞,應該早些擇一人替您分憂纔是…”
“滾出去!”柴逸揮開李重元道,“來人!把李重元趕出去!來人!”
御書房外,無人應答…寒鴉定在院子的枯乾上沙啞的叫喚了幾聲,迴盪着駭人的幽鳴…
柴逸心中暗知不妙,顫顫巍巍的撐着案桌站起身,想往書房外走去,李重元大步上前扶住柴逸的臂膀,低聲道:“皇上身子不適,該坐下好好歇息,外頭風雪不息,實在對您的身子不好。皇上坐下說話。”
柴逸被李重元生生按坐在楠木椅上,臉孔抽搐着連言語都難以發聲,“放…肆!朕,要見…公主!”
“重元又何曾不想見公主。”李重元雙臂重力撐住抖動不止的案桌,“皇上只需照我說的去做,便可以見到公主,您的婧兒。”
柴逸怒睜凹目,指尖奮力指向李重元,“你…出去…滾!”
李重元找出空白無字的詔書,在柴逸面前慢慢攤開,執起狼毫筆塞進柴逸顫抖的手心,淡漠道:“皇上只需照重元所說立下詔書…”
柴逸的面容因震怒漲成了駭人的黑紫色,乾燥的嘴脣也撕裂開來滲出大顆的血珠,柴逸拼盡全力摔下手裡的狼毫筆,揮開詔書怒道:“大逆不道!罪當處死!朕,要殺了你!”
柴逸想出去,可才起身就一個踉蹌摔倒在地,心口忽的一陣揪痛,急促的喘息着像是緩不過氣來。
李重元看着這個蒼老無力的垂垂老者,搖頭道:“重元自幼在您身邊長大,又喊了您幾年父王,要我今日看您如此,心裡也是覺得痛。皇上…若能再叫您一聲父皇,再繼續做您的兒臣,該有多好。可惜您已經打算棄我於不顧,重元也是胸懷大志的男兒,實在不得不爲自己籌謀,如有對不起皇上的地方,您就看在我李重元也必會一統天下,予百姓安樂的份上…莫要記恨我今日的逆舉。”
柴逸聽在耳裡,胸口一堵喉嚨腥鹹一片,嘔出殷紅的鮮血,劇咳難止。
李重元也不急着去攙扶他起身,不急不緩的拾起掉落在地的狼毫筆和詔書,攤放在書桌上愛惜的摩挲着,自顧自端坐在了原本屬於柴逸的楠木椅上,輕輕嘆了聲道:“既然皇上無力執筆,那唯有重元親自來擬寫了。皇上您還記不記得,當年在蒼山,你可是時常讓重元代您擬寫書函…皇上的筆跡,重元早已經駕輕就熟,幾可亂真…”
柴逸喉嚨裡發出痛苦的嗚咽之聲,想爬起身扯開李重元手裡的筆墨,可就算拼出全力,也無力撼動李重元揮毫的身姿。
——“朕得南宮一族禪讓,深感君賢明之可貴,憾膝下無子之憂愁,朕年事已高,龍體堪憂,國不可無儲君威懾安寧,願依照禪讓之理,擇明君繼朕之龍椅。駙馬李重元,賢能有加,戰功赫赫,如朕半子,故立爲大周儲君…”
李重元一字一句低緩沉着的念出筆下所寫,俯身看着奄奄一息的柴逸道:“皇上,這樣寫您可滿意?”
柴逸忽的怒目驚睜,掐住李重元的頸脖道:“該死!你該死!”
柴逸看似用力,可孱弱的他在李重元看來不過是一頭風燭殘年的老獸,爪牙殘落無力可施,李重元只不過略微使了些力氣,柴逸就癱軟在地再難起身,心口一團血膿混雜,哀嚎一聲昏厥在地。
李重元拿起龍印,按上印油重重的蓋在剛剛擬好的詔書之上,看着上面與柴逸幾欲一模一樣的字跡,幽幽蕩起笑容。
御書房外,吳佑隱隱聽見莫淵幾人回來的腳步聲,趕忙朝御書房裡低低咳了幾聲。李重元一把揮開書桌上的硯臺,扶起柴逸昏厥的身體驚呼道:“父皇!父皇您怎麼了!!”
吳佑一把推開房門,見柴逸面色青紫轉黑,癱軟的身體邊是一灘觸目驚心的鮮血,鼻尖一酸身子搖晃着扶住了門框,——“皇上…”
——“皇上怎麼了!?”莫淵箭步衝了進來,見此景象驚出一身冷汗,“太醫…快去宣太醫!”
吳佑轉身朝太醫院大步奔去,身後那幾人也悄無聲息的融進深宮,四散開去。
柴婧聞訊趕來時,躺着牀上的柴逸已經不省人事,乾裂烏青的嘴脣微微半張的,似乎還有無盡的話語要對女兒訴說。
“父皇…”柴婧跪倒在柴逸牀邊,搖晃着柴逸冰冷乾瘦的手腕,“父皇…”
葉薰在牀側顫抖着身子,擡眼窺視着一旁神色陰鬱難測的李重元,趕忙又垂下頭去。
“葉太醫。”柴婧擦乾眼角緊緊盯着葉薰道,“父皇的身子一直由你調理,爲何忽然會這樣!”
葉薰撲通一聲跪地道:“回公主的話,皇上身子已經日益不好,都靠讓屬下用七心蓮汁強行續命凝神…此藥猛烈屬下也多番和皇上說過,可皇上仍是堅持服用…剛剛屬下給皇上把過脈…正如屬下之前所言,皇上的心脈已經損壞…亦不久矣…”
“命不久矣…”柴婧喃喃倒退着步子,“本宮昨夜見到父皇,父皇還精神矍鑠身子硬朗,不過一日,就是命不久矣!葉太醫,你做醫官數十年,皇上九五之尊身系天下,難道覺察不出皇上龍體到底還有幾何?說不久矣就不久矣…父皇這到底是天命如此,還是*所致!”
葉薰腳心一軟身子愈發沉了下去,面色煞白不敢出聲。李重元見柴婧滿面悲慟,走近她溫聲道:“婧兒…”
“李重元…”柴婧打斷他道,“父皇出事之時…正是你與他在御書房…?”
李重元點頭道:“我在御書房和皇上談及你要與我和離的事,皇上一直未見異樣,突然就一頭栽倒在地,嘔血昏厥…葉太醫趕到時,便是這樣了…葉太醫也說七心蓮汁會耗損心脈,皇上服用此藥也有了一陣子…怕是虧空已久,這才…”
柴婧冷冷推開李重元遞來的手臂,倚坐在柴逸的牀榻邊,拾起溫熱的帕子擦拭着父親滿額的虛汗,貼近他的耳邊道:“父皇,你睜眼看看婧兒,大事未定,父皇怎麼捨得拋下婧兒,拋下大周國!父皇,你醒醒,醒醒啊!”
柴逸悶哼了幾聲,青筋凸顯的大手抖動着想去碰一碰身旁的女兒,柴婧緊緊捂住父親粗糙的手掌,大顆大顆的淚水滴落進柴逸蔓延的青筋縫隙,涓涓不息。
李重元試探着走上前撫住柴婧孱弱的肩膀,低聲勸慰道:“父皇這樣,我也是心痛。你這幾日瘦了太多,千萬也要保重身子纔是。”
柴婧沉默片刻,擡起頭環顧着寢宮道:“李重元面聖時,何人守在御書房外頭?”
莫淵趕忙跪地道:“回公主的話,是屬下。”
“莫首領…”柴婧狐疑的打量着莫淵,“你一直寸步不離守在門外?”
莫淵先是點頭,忽的搖頭道:“屬下輪值時,吳佐吳將軍巡視至御書房,他告訴屬下,偏屋歇息的守衛起了爭執,讓我趕緊去瞧瞧…之後,便是吳將軍替屬下守着…屬下趕回來的時候,皇上已經…”莫淵的聲音越來越低,怯怯探視着李重元,眼珠子凝在了他荒漠的臉上。
——“吳佐?!”柴婧杏眼緩緩合上,“派人請吳將軍過來,本宮有話要問他。”
雲都,距離京師徽城兩百里。
“少主,雪越下越大,怕是走不了了。”雲修望着漫天白雪焦躁道,“真是煩人,今年的雪怎麼來的這麼快!”
柴昭仰面看着鵝毛大雪,蹙眉不語。嶽蘅攏緊身上的貂絨,吹着撲上自己面頰的雪花,不時看着身旁深思的柴昭。
“已經到了雲都。”殷崇旭凝望着皚皚一片的雲都瓦牆道,“要不要等上一日等雪停了再走?”
“耽誤不得了。”柴昭搖頭道,“人心險惡,他若是下定狠心要自保,就唯有一條路可以走。虎符雖然還在本王手上,但叔父和公主,卻在深宮之中。李重元手裡有驃騎營數千軍士,要真想鋌而走險,逼宮也是足夠。到那時…咱們就舉步維艱了。”
雲修夾緊馬肚就要揮鞭子,急道:“那還等什麼,趕緊吶!走不快也要走,李重元那廝已經瘋了,若把他逼到絕路,他什麼都做得出來!”
柴昭轉身看着毫無怨言的嶽蘅,伸手輕柔的拂去她沾在面頰上的冰雪,低啞溫聲道:“我帶着殷崇旭一衆快馬加鞭往徽城去,雲修護着你走慢些…好不好?雲都往北都是柴家的舊地,絕對不會有事!”
嶽蘅點頭笑道:“叔父和公主的事要緊,你無須擔心我。”
柴昭寬慰一笑,灰眸定在了蠢蠢欲動的雲修臉上,“阿蘅由你護着,她若少了一根寒毛…”
雲修手背頂着自己的頸脖劃了一劃,桀驁道:“雲修提頭來見!”
——“好!”柴昭勒緊馬繮揚起馬蹄,“殷崇旭,你我趕緊些,一日之內,必到徽城!”
滾滾雪浪翻騰不息,嶽蘅揉了揉白龍與雪花混雜的馬鬃,看着雲修道:“你擔心公主,是不是也想跟着柴昭一道早些回京,既然如此,剛剛爲什麼又不吱聲?”
雲修垂眼看着搓雪的馬蹄,低聲道:“李重元犯下的罪過怕是必死,我再憎恨他,可卻也不想親眼看他喪命。他和公主夫妻一場,公主的痛心,我不捨得直視…跟着少夫人慢些回去也好,待公主徹痛之後,總還有我在後頭陪她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