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紀冥幽幽注視他抽搐不已的臉,“也有你不敢做的事?自己的主上都因自己而死,你還有什麼做不出的。此事不成,你也無須回來見小王了。打開城門去投奔嶽小姐也好...如何?”
“末將...”孫然驚恐的俯下頭顱,“末將遵命...”
滄州城外。
“雲修,怎麼樣!”嶽蘅急急拉過才跳下馬背的雲修,“我岳家的墳冢,過得去麼?”
雲修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沮喪道:“那裡算得上是進城要道,佈防嚴密,我去打探過,滄州拿不下,少夫人也是去不得那裡。”
“爹和娘就在前頭,我這都不能去看上一眼...”嶽蘅星眸含着大顆的淚花。
“少夫人不用着急。”雲修勸慰道,“拿下滄州也不過是時間長短,你總可以見到他們。”
殷崇訣冷冷瞥了眼雲修,不緊不慢道:“所以說你雲修就是個毫無心思的莽夫!”
“你說誰是莽夫?”雲修怒視殷崇訣道,“再說一遍試試!”
殷崇訣面無畏懼,擦拭着手裡長劍道:“阿蘅憂心的,不是什麼時候可以見到她岳家的墳冢,而是...”殷崇訣邊說着,邊看向一旁久未發聲的柴昭,“而是,紀冥奸詐,會不會動岳家遺骸的主意...”
柴昭聽着殷崇訣一字一句緩緩說出這番難有人想到的心思,灰眸掠過一絲深藏的暗光。
“這...”雲修驚道,“這該如何是好?做人再怎麼惡毒,這主意也能打?殷二少,你是胡亂瞎說的吧!”
“我也希望自己只是瞎猜。”殷崇訣收起長劍,“紀冥比你精明的多,他會怎麼做,沒人可以猜到。”
“阿蘅是不是做錯了...”嶽蘅無助的看向柴昭,“我不該挑釁紀冥...”
“你沒有做錯。”柴昭撫住嶽蘅冰冷的臉,“那一箭我柴家軍軍心大振,換做我是你,也會如此。”
“我家人就葬在不遠處,我卻還是不得見...”嶽蘅的眸子黯淡無光,“我小弟要是還活着,也該會跑會跳了吧。”
“死者已矣,生者必須好好活着。”李重元掀開帳簾看了看,“柴家軍離滄州不過一步之遙,就快了。”
攻城那日,天邊悶雷不絕,紀冥身披烏金甲,只露出一雙邪魅莫測的眼睛,遙遙望着柴昭一衆,薄脣輕挑起高傲的弧度。
紀冥高舉起手邊的金鎏弓,朝嶽蘅晃了晃道:“嶽小姐,這是不是你的東西?”
“那的確是我嶽蘅的東西。”嶽蘅毫不示弱的對視着紀冥挑釁的眼神,“遼州御前獻技,我便是用你手裡那把金鎏弓,三箭齊發勝過了你,楚王應該還記得吧?”
雲修輕哼了聲,咬着手背死死盯着難見面容的紀冥。
“既然是嶽小姐的東西,又怎麼會在小王手上?”紀冥低笑了聲,搖着頭道。
“自然是被奸人無恥竊走。”嶽蘅咬牙道,“如今也該還回來了。”
“哈哈哈哈哈...”紀冥大笑道,“當年嶽小姐在城裡,今日在城外,這一進一出滋味定是不同。想你與柴少主的姻緣,還是由小王在武帝跟前促成,你倆大婚之時,怎麼也不請小王去雲都喝杯喜酒?虧小王還以爲嶽小姐和家人一起殞命滄州,扼腕嘆息的許久。看來果然是有了夫君,就忘了昔日的故人了。”
“你不過我家少主的手下敗將,哪裡來的那麼多廢話。”雲修按耐不住道,“那日你雲爺爺我連殺你三員猛將,今日你讓誰先來送死?”雲修執起長戩直指紀冥,“還是你自己來!”
“雲將軍總是那麼心急。”紀冥幽幽笑道,“你家少夫人數載隱蔽未歸,這又到滄州,哪有即刻見血的道理。她家人死在滄州,相隔這幾年,總得先拜祭死去的爹孃兄弟吧...”
此言一出,嶽蘅臉色驟變,身子微晃不住的顫抖着。柴昭隻字不語,澄定的注視着金甲紀冥,似要將他看穿一般。
紀冥擊了擊掌心,“孫然,還不將大禮呈給你昔日的少主人。”
“孫...然...”嶽蘅哀聲低嚀。
孫然垂首踱來,身後跟着幾個軍士,擡着用草蓆包裹的物件,輕甩在兩軍中間的空地上。
雲修揉了揉眼睛,定睛看去也看不清草蓆包着的究竟是何物,只覺着烏黑如焦土一般,讓人難以直視,不忍細看。
柴昭心頭一緊,還未等他開口,殷崇訣已經衝出柴家軍的陣營,長劍揮道:“卑鄙無恥,這樣喪盡天良的事你也做得出來!”
紀冥劍指地上的草蓆道:“柴家軍要殺入滄州,就踏着岳家人的遺骸進來吧。不如就由你來踏上這第一步?”
殷崇訣勒緊馬繮遲疑着不敢再上前,轉身去看嶽蘅,只見嶽蘅肩膀不住的聳動着,強撐着僅存的星末鎮定道:“孫然,當年我爹待你不薄,你害死岳家那麼多人,如今真又將他們的遺骸刨出?”
孫然渾身哆嗦的蜷縮到一處,恨不得掘坑自埋纔好,哪裡敢去應嶽蘅。
嶽蘅心尖陣陣刀剮般的劇烈痛楚,可仍字字清晰有力道:“孫然,此等喪盡天良的惡事,我嶽蘅不信你真會這麼做!你不過是敷衍你家主上罷了。紀冥,你是有多蠢!”
孫然驚得驟然跪地,高聲分辯道:“王爺,末將怎麼敢敷衍您,地上確是岳家的遺骸!”
嶽蘅冷冷不屑的瞥了眼一言不發的紀冥,調轉白龍的馬身朝列陣後方而去。
殷崇訣尋着嶽蘅的背影,可那竭力掩飾的悲慟已經緩緩融進黑壓壓的軍甲深處,再難看清。
嶽蘅也不知自己走出去多遠,忽然撫住心口劇烈的喘着氣,眼前一黑,蹭着白龍的頸脖軟軟的摔下了馬背...
——“阿蘅...”
嶽蘅倚着他寬厚溫暖的臂懷,艱難的睜開沉重的雙眼,“...大哥...”才一發聲,兩行清淚已經緩緩滑落。
殷崇旭將懷裡的嶽蘅摟的更緊,貼着她的額頭低聲道:“大哥在這裡,不要哭。”
“他們真的這麼做了,是不是!”嶽蘅攥住殷崇旭的衣襟顫抖着道,“我爹孃,我兄長,還有小弟...就在那裡?”
殷崇旭不知該如何回答她,大手輕輕抹去嶽蘅腮邊簌簌滑落的淚水,喃喃自語道:“大哥帶你離開這裡...”
“少主。”李重元湊近柴昭身側,掃了眼草蓆裹着着黑物,蹙緊眉頭道,“少夫人也說了,不過只是樑軍唬人的詭計而已,難不成我柴家軍就不能上前一步?已近攻城,不能再拖!”
柴昭振臂擋住就要下令出兵的李重元,陰沉着道:“慢着。”
“少主!”李重元難掩焦慮之色,“這幾張草蓆若是日日躺在滄州城外,難不成我們就再也踏不進滄州!?”
“阿蘅至親於此,你想讓我怎麼做?”柴昭喜怒難測的看向李重元,李重元躊躇着退後一步,趕忙俯下頭顱,“要是那裡真是阿蘅的親人,柴家鐵騎怎可以踐踏!就算我柴家軍繞道三十里,也絕不可以做此大逆不道之事。”
“萬馬千軍就在身後,大可一鼓作氣直取滄州。”李重元急火中燒一時顧不得許多,“少主,死者已矣,就算真是岳家遺骸,靖國公一家在天之靈,也會明白我們的苦衷...”
“住嘴!”柴昭怒斥道,“李重元,你是主帥,還是我柴昭纔是!不如我將虎符交由你,可好?”
李重元一時啞然,不甘的背過身,沮喪道:“重元不敢,還望少主恕我不敬失言之罪。那眼下也不能如何了,唯有先撤兵再議。”
柴昭拔出腰間的佩劍,劍刃嘶嘶如風直指紀冥高傲的頭顱,“我柴昭在此立誓,他日你紀冥落到我手上,定會將你抽筋剮骨,讓你永世不得爲人,方纔能解吾妻心頭之恨,報我岳丈家滿門深仇!”
紀冥輕笑着攤開雙臂,“此刻柴少主就可以,爲何不再進一步?”
柴昭揮開金甲轉過身去,身後軍士齊齊讓出路,柴昭灰眸似有不盡的烈焰燃燒,無人敢對視一眼。
營帳內,嶽蘅蜷縮在被褥裡,面色慘白,額頭滲出大顆大顆的汗珠,嘴脣微張卻說不出一句話。
沈泣月端來熱水,揉搓着帕子小心探視着驚恐不已的嶽蘅,怯怯問道:“殷將軍,少夫人這是怎麼了?”
殷崇旭接過沈泣月遞來的帕子,小心擦拭着嶽蘅發熱的額頭,“不礙事,你出去吧。”
沈泣月滿腹疑慮,卻也知道自己不便強留,一步一回首的慢慢走出營帳。
——“大哥答應你,會送你去蒼山柴家,若是柴家不得你的心意,大哥我再把你帶回滄州就是了,如何?”
——“大哥爲了哄我也能這樣說笑?嫁出去的妹子,還能被哥哥領回來?”
——“大不了,在家裡住一輩子,有大哥在!”
夢裡的嶽桓愛憐的揪了揪嶽蘅的髮髻,劍眉聳了聳道:“你我兄妹也許久沒有切磋了,不如,來一場?”
嶽桓才執起長戩,城門外忽的陣陣騷動,兵刃聲,呼喊聲驚絕於耳...
——“阿蘅,大哥去去就回來,等着我。”
“大哥!”嶽蘅驚呼道,“大哥別走啊!”
嶽桓的臉漸漸模糊,伸着手像是要拉住自己的妹妹。
“大哥別丟下我...”嶽蘅一把攥住嶽桓的臂膀,無助的大哭了出來,“別丟下阿蘅...”
殷崇旭重重按住嶽蘅冰冷的手背,用力摩挲着喃喃道:“我怎麼會丟下你,你不該離開殷家堡的...是大哥沒用,留不下你。”
夢中的廝殺聲讓嶽蘅驟然驚醒,抽出手緊揉着被角大口大口的喘着氣,捂住自己失了血色的臉龐深埋進膝蓋。
殷崇旭不再說話,摸出懷裡的竹葉貼近脣邊——那如流水潺潺而過的悠揚柔緩,讓嶽蘅的氣息稍稍平復,微閉雙眸如同安睡的孩童。
“少夫人呢?”雲修憤憤扯下額間的黑色緞帶甩在地上,“可有見到少夫人!”
軍士跪地道:“回少主和雲將軍的話,少夫人...跌下馬背...”
“跌下馬背!?”雲修倒吸一口涼氣。
柴昭臉色愈發陰鬱,摘下盔甲扔給一旁的親衛,大步往帥營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