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入樑都我信。”雲修緊緊追着嶽蘅的步子,“可是殷崇旭這會兒準在樑宮籌謀,進樑宮…怕是難於登天吧,我信少夫人的本事,可…”
——“帶着竹箭,就一定可以見到大哥!”嶽蘅清亮的聲音在夜色裡迴盪不止。
——帶着竹箭,就一定可以見到殷崇旭!
樑都,樑宮。
子夜時分,殷崇旭獨自一人端坐在鳳鸞殿的寶座上,猶如一尊石雕。
殷坤和殷崇訣在殿外站立了許久,微寒的夜風吹過,二人一身單衣也絲毫不覺得冷,父子對視的深眸滿是掩藏不住的得意。
“爹。”殷崇訣擡頭看着明月道,“大哥一個人呆呆坐了幾個時辰,要不要…再進去勸上幾句?”
“不必。”殷坤沙聲道,“崇旭雖是優柔,可他今日在衆人面前答應坐上這個帝位,已經是定局,他騎虎難下也是無法扭轉,只有登基爲帝。”
“哈哈哈哈!”殷崇訣忍不住大笑道,“還是爹最最厲害,本還以爲大哥定不會饒了我,爹幾句話的工夫,大事即成,爹就是爹,崇訣這個做兒子的正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你會以爲大哥真忍心殺了你?”殷坤呵呵笑了聲,打量着幼子臉上的快意道,“你大哥的性子你最清楚,你敢拋下穆蓉母子,早就料定他不會殺你。”
見被老辣的父親看穿,殷崇訣撇了撇嘴道:“奉承爹幾句也不行麼?看透,不說透。爹,大哥是不是擇日就可以登基了?”
“事不宜遲!”殷坤果決道,“早日登基,爹才能早些踏實,樑*民纔可盡數歸我殷家所用,耽誤不得!你明日就與丁寧他們一起,召集樑國羣臣進宮,共議你大哥登基一事。”
“崇訣遵命!”殷崇訣嬉笑道,“大哥有樑國傳國玉璽在手,又是第一個踏入樑都,大哥稱帝,朝中上下哪個敢不服!大哥稱帝之後…”殷崇訣黑眸一轉看向父親,“爹,您做什麼位子?是不是該封爹做太上皇?”
殷坤看着幼子有些頑劣輕狂的臉,篤定道:“長子爲帝,我這個做爹的,有沒有冊封還重要麼?封我做太上皇,我也是他父親,就算毫無冊封,他還是我親生的兒子。”
“爹說的不錯。”殷崇訣急急應道,“爹…那崇訣我…穆蓉母子的事只怕會在大哥心裡揮之不去,他嘴上不怪我不罰我,可是來日方長…崇訣還是有些怕…”
殷崇訣故意遲疑着不再說下去,竊竊窺視着父親深藏不露的神情,殷坤何等精明,見他不再吭氣,也彆着手看向夜空,不做迴應。
殷崇訣咧了咧嘴繼續道:“爹…崇訣斗膽,還求您在大哥跟前替我美言提點幾句…大哥孝順,您的話他一定會聽,崇訣,但求一個上得了檯面的爵位,怎麼說,我也是大哥嫡親的弟弟…”
“何爲上得了檯面的爵位?”殷坤裝作不解道。
殷崇訣邁開步子道:“柴昭還封了我一個忠義候,大哥給我的冊封,怎麼也不能比柴昭給的低吧。照我看…也該封個王纔是。”
殷坤意味深長的看着這個幼子,嘖嘖道:“爹還以爲你有什麼遠大的鴻鵠之志,王侯爾爾,你就知足?”
殷崇訣眨了眨眼頓住步子,啞然道:“爹…爹的意思是…”殷崇訣心裡咯噔一下不敢再說下去。
殷坤回望人影閃爍的鳳鸞殿,壓低聲音道:“封你做皇太弟!可好?!”
——“皇太弟!!?”殷崇訣失聲喊道,“皇太弟…”
“爹年紀大了,帝位只要是殷家的人坐,爹便知足。”殷坤滄桑道,“崇旭若非居功至偉,鳳鸞殿的寶座他也非絕佳的人選。盛世仁心可貴,亂世當斷則斷!你比起你大哥,才更坐得穩那張龍椅。”
——“爹…”殷崇訣結巴道,“皇太弟…這…只怕也就是爹自己的打算,大哥未必…會答應吧。大哥正當盛年,雖是難見穆蓉和城兒…總還會納進許多妃嬪誕下自己的子嗣…我這個做弟弟的,哪裡敢覬覦大哥的帝位…”
“所以便讓要你大哥在誕下子嗣之前…立你爲皇太弟!”殷坤揮開手擲地有聲道,“有爹在,崇旭總還是會聽得進去…”
“那就…”殷崇訣恭順的俯下身子低聲道,“一切都聽爹的。”
幾隻烏鴉在鳳鸞殿的屋檐上盯了這對父子許久,終於按捺不住的嘰嘰喳喳叫了出來,殷坤皺緊眉頭看向屋檐,惱火道:“哪裡來的晦氣東西!速速讓人射死!”
殷崇訣擡頭看去,不屑道:“幾隻烏鴉而已,明日就讓人搗了他們的巢穴,斷去他們的根!”
鳳鸞殿裡
端坐着的殷崇旭忽然倚靠在了身後的椅背上,大口大口深重的喘着氣,癱軟的身子無力直起,按着椅柄的雙手不住的發着抖。
殷崇旭張開手掌,白日裡的刀痕凝結着紅的發黑的血塊,觸目驚心,血跡沾染在龍椅上,發出陣陣揮不去的血腥氣。
——“帝位染血,怕是不詳…”殷崇旭低聲喃喃着,“這寶座是拿穆蓉和城兒換來的…我怎麼能坐上去,怎麼能坐上去…荒謬,實在是荒謬,殷崇旭,你是瘋了吧!”
“穆蓉…穆蓉…”殷崇旭嗚咽的擠出話來,“是我對你不住,我答應過你,會回來見你,再也不離開你…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今生若是再也見不到你和城兒,我孤零零一個人做這個皇帝又有什麼意思!”殷崇旭驟然使力站起身,仰頭大喊了出來,“我孤零零一個人又有什麼意思!!!”
“我殷崇旭坐擁半壁山河…”殷崇旭環顧着空空蕩蕩的鳳鸞殿,癡笑着道,“我坐擁半壁山河,身邊卻一個人都沒有…又有什麼意思!”
殷崇旭忽然想起來什麼,顫抖着手從懷裡摸出深藏的金鎖片,可天那麼黑,他湊的那麼近也是看不清金鎖上的字跡,殷崇旭奮力攥緊從不離身的金鎖,生怕被什麼人忽然奪去,他才低低的籲出一口氣,驟的又哀聲道:“大哥收着它,心裡只當是你一直陪着我…大哥背信棄義,你一定不會原諒大哥…你,你也會拋棄我,是不是!”
鳳鸞殿靜的可以聽見殷崇旭的心跳,這一聲聲微弱的動響如遊絲一般轉瞬即逝。殷崇旭緩緩閉上眼,將金鎖貼緊自己的心口,“你本來就不是我的,永遠也不會留在我身邊,就算你不恨我,你也不會屬於我…”
殷崇旭收起金鎖,揮開衣襟在大殿裡強作沉着的踱着步子,一步一步…一圈,又一圈…直到第一縷陽光射入鳳鸞殿,晃花了他的眼睛,照着他蒼白黯淡的失神臉孔…
周國,徽城,乾坤宮。
柴昭從未睡過這麼久,他做了許多恍若昨日的夢,他夢見在遼州城外的山坡上,第一眼看見和兄長賽馬馳騁的黃衫少女,只是一眼,就讓自己刻在了心底,她綻開的無憂歡顏,一掃他多年的鬱郁,讓他難測的人生多了光澤;他夢見血戰過後的滄州,他躊躇的不敢踏進兵敗的城池,靖國公府的半壁焦土灼傷了他的心,那一刻,他心已死,再無指望;他夢見綏城密林裡和嶽蘅的重逢,那雙閃爍惶恐的眸子,他無數次在夢裡見過,他告訴自己,從那天起,自己再也不會讓她消失在自己眼前。
雲都的雪夜裡,他倆的步子疊疊悠遠,在那個飄雪的晚上,他真正擁有了那個自己心愛的女人,他知道,他們今生都不會再分開了…
——“阿蘅…”柴昭忽的睜開眼,汗溼的手心攥緊身下的褥子,“阿蘅你在哪裡!”
枕邊空空蕩蕩無人應答,柴昭撐起身子,窗外豔陽高照,午時只怕都已經過了。
柴昭翻下牀,一把推開關着的屋門,屋外的婢女嬤嬤齊唰唰的跪了一地,封碧兒抱着柴桐驚惶的轉過身,撲通一聲也跪在了地上。
院子裡,柴婧揹着身子望着宮門的方向,聽見屋裡的動靜,不動聲色的緩緩轉過身,杏眼鎮定的對視着震怒的柴昭,眼神清冷淡若。
——“皇后人在何處!”柴昭壓抑着滿腔怒火道,“阿蘅在哪裡,朕要見她!”
跪地的衆人沒一個敢吭聲,封碧兒回頭看了眼站着的柴婧,將懷裡的桐兒抱得更緊了些。
——“阿蘅,在哪裡!!”柴昭愈發厲聲道,“說!”
柴婧頷首低聲道:“照此時來看,該是就要到雲都了吧…阿蘅讓我告訴皇上…”
“朕什麼都不想知道!”柴昭冷冷打斷道,“不論你們想做什麼,朕都不會按兵不動,出兵在即,長公主不必多說了。”
“皇上!”柴婧上前一步道,“阿蘅說,你千萬不要去追她!她和雲修單騎疾行,腳力快過你們許多,這時候皇上再發兵,也是追不上他們…皇上三思!”
“長公主秘而不報,已經犯了大錯!”柴昭毫不留情道,“這會兒還要阻攔朕出兵除逆麼!”
“皇后此舉本來就是爲了不見血!”柴婧神色剛烈絲毫沒有懼怕的意思,“皇上應該知道她的法子有些把握,爲什麼還要堅持!”
“她是朕的妻子。”柴昭眉頭深鎖一拳打在了牆上,“朕什麼都可以失去,唯獨不可以沒有她。”
柴昭不等柴婧開口,已經箭步踏出乾坤宮,
五日後,淮河邊。
淮河的堤岸旁,不似半載前光禿禿的一片,遠遠看去枝葉生長,夾雜着星星點點的玫紅色。嶽蘅見白龍的步子也慢了下來,知道這幾日晝夜疾馳,也是累壞了兩匹馬兒,嶽蘅勒着馬繮止住步子,跳下馬背拍了拍白龍的惱道,口中道:“知道你也不容易,自己個兒歇着去。”
白龍歡喜的搖頭擺尾,蹭着雲修的玉逍遙鳴叫了幾聲,雲修也跟着跳下馬,兩匹馬兒踱到岸邊低頭尋着草叢,大口大口的咀嚼着,不時喘上幾聲粗氣。
“少夫人看什麼呢?”雲修順着嶽蘅的眼神看去,“有什麼好東西?指給我瞧瞧。”
——“是…蔓陀花?”雲修眯着眼道,“我記得以前沒有啊…”
嶽蘅遠遠看着,卻沒有走近堤岸邊那延綿半里之遠的蔓陀,收回眼神淡淡道:“也許是誰見這花美麗,就種下了吧。”
“哦…”雲修半張着嘴道,“我記得少夫人最喜歡蔓陀,怎麼不過去看一眼?”
嶽蘅澄定的走向吃草的白龍,垂下眼瞼道:“我已經不喜歡蔓陀了…走了。”
雲修咧着嘴還想多問幾句,想了想還是乖乖的嚥下話,衝着自己的玉逍遙擊掌道:“跟你雲爺爺走嘞!”
疾風忽起,堤岸上嬌弱的蔓陀花被突如其來的大風吹彎了細嫩的枝幹,像是頃刻就要被連根拔起,雲修忍不住又回頭多看了幾眼,有些心疼道:“長的那麼好,怎麼就不禁折騰呢?我在長樂宮種下的那些,臨走時才冒出一點點嫩芽…也不知道回去的時候,會不會早已經被公主連根鏟了去…”
——“蔓陀是南方最最精貴的花朵,要人細緻呵護才能長成,暖和過了不行,冷了更是不行,阿蘅你就像蔓陀花一樣,長在我殷家堡這樣的地方,被我殷崇訣小心看着,我不准你逃到別處去,想都不準想!”
——“我手腳又沒有被你捆住,憑什麼非得留在殷家堡?”
——“因爲,我不准你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