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被子, 緋白將自己整個身子縮進去,又蓋上,一連串的動作完全沒有拘束。
庫洛洛看着眼前的緋白做完這些事, 在被窩裡打了一個長長地哈欠, 閉上了眼, 突然有些愕然, 輕笑出了聲。
“……有事嗎?”緋白聽見他的笑, 睜開眼看他。
“沒有。”
“哦。”她重又閉上眼。
庫洛洛掃了掃緋白睡去的臉,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從牀上起身, 順手關掉牀前的燈,走到一旁的寫字檯前。木頭鋪設的地板響起咚咚的腳步聲和輕微的吱呀聲。
“對了?”還沒有熟睡的緋白突然睜開眼。
“怎麼了?”庫洛洛回頭。
牀頭的燈已經滅了, 只寫字臺上亮着一盞小小的檯燈。他看不到她的表情, 經由這微弱昏黃的燈光, 他只可以看到她睡在牀上的薄被的輪廓。
“你還不睡嗎?”
“……我還要看會兒書。”庫洛洛答道,他的聲音安定。安定到沒有人會去想象, 這樣一個人,竟然是最惡名昭著的幻影旅團的團長。
“哦。”緋白似又安心睡下了。庫洛洛可以聽見她平順的呼吸聲。
“不過如果我說現在要睡覺,睡在哪裡好呢?”不知爲什麼,庫洛洛突然狀似無奈地補問了一句,語裡顯出戲謔。
“當然是睡到牀上了。”緋白模模糊糊地應着。
“那麼你睡到地上?”她的答話有些可愛, 一瞬間庫洛洛也彷彿突然變身玩起小孩子的惡作劇了。
“……唔……那、有什麼關係……”緋白迷糊地嘟囔了一句。
無論是庫洛洛還是緋白自己, 現在似乎都不清楚她的意思是她和他一起睡也沒有關係, 還是她睡在地上也沒有關係。
庫洛洛望了望昏暗裡睡熟了的緋白, 對着自己, 勾了勾嘴角。
突然間,庫洛洛的神經緊繃起來。安靜的夜裡, 突然響起了一絲若有似無的音調,仔細聽,似乎是斷斷續續的一首曲子,像是鋼琴聲,又像是口哨聲,因爲路程隔了太遠,已經讓人分辨不清。明明已經是極細微的聲音,音力將息,可是不知爲何,又使人感覺它還會傳到更遠的地方。
庫洛洛的眼光落在寫字檯上。
一本薄薄的書被翻開。老舊的紙頁在暗黃色的燈光下更顯暗黃。
《八音盒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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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前,這個世界上有一座大大的城堡。城堡沿着貝殼一樣的螺旋線慢慢地往外擴張,每一道已經轉過360°的螺旋線,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名字。
在由內而外數過來的第四個螺旋線上,有一戶大大的人家。
這裡住着一個著名的青年鋼琴師,他的手指修長美麗,指甲上有好看的粉色微光,他的手指一旦放在鋼琴鍵上,附近的街角巷口的或在行路或在談論的人們,便突然間好像忘記了手頭上的事,安靜下來,貪婪地品味着鋼琴師指尖流溢出來的滋潤甜蜜的音符。
不知爲何,被他彈奏的鋼琴,總是音色特別美妙。
不知爲何,從某一天開始,那個鋼琴師只在自家的一個角樓上演奏鋼琴了,所有的宴會和演奏會,他都全部推掉,任憑他的父親——那個老鋼琴家怎麼說。並且他的鋼琴聲裡,偶爾會發出苦悶之聲,不似原先的欣喜了。
起初,人們不知道爲什麼,然而漸漸地,留言就開始在街頭巷尾飄散開來。
有人知道了,那個角樓裡,住着的是一位名不見經傳的三流八音盒工匠,那個工匠的八音盒,在這個城堡里根本沒有市場,他能留在這裡,只是由於五年前老鋼琴家的收留。
“現在,這個匠人,恐怕要拿他那卑劣的八音盒,換回老查德的一個寶貝兒子了!啊哈!”有人在街上肆無忌憚地說着,然後周圍的人一片大笑。
他們恨這個八音盒的工匠搶走了這個城堡的美麗音符,也恨鋼琴家老查德居然沒有將他趕出去。
城堡的風氣很開放,但是誠然它能接受青年男女深夜的私下相會,也不能接受同性之愛,尤其是這想吃天鵝肉的癩□□——那個蹩腳的工匠!
然而城裡的大多數人們還是善良的,在這件事上,並沒有在意很久。
城堡裡多的是優美的音樂,激情的讚歌。如果是那個鋼琴師自己喜歡的話,他們可不能去阻止上帝賦予人的愛戀之情。
所有人都以爲這件事會慢慢平息,直到有一天,事情卻突然直轉而下。
這個大大的城堡裡,突然來了一個風塵僕僕的旅人——那個八音盒工匠的妹妹找上了門。所有人都希望工匠能夠顧全着兄妹之情,就此回去,哪知工匠卻始終不肯,而那個鋼琴師,竟也極力阻撓,然而,那個無知的工匠的妹妹,竟然硬生生地毀去了鋼琴師的手!那雙能彈奏出世間歡樂的極美的手!
鋼琴師的手居然被毀了!!被工匠和他的冷淡妹妹這完全不懂藝術音樂的兩個人!城堡裡的人們憤怒了。
就在某一天的晚上,幾個虔誠地愛着鋼琴師音樂的人,偷偷潛進了鋼琴師家八音盒工匠住的角樓。
然而他們卻看到了他們在這一生中,絕對不會忘懷的,最魅惑人心的美色。
“哥哥。這是我最後一遍這樣對你說了……跟我回去,好嗎?”黑櫻的聲音裡含着一絲的顫抖,她的眼神鬆動,不似往日的冷漠。
她知道,這會是她在透易斯堡的最後一夜。他們給她的時限已經到了,如果她沒能在給定的時間裡帶回哥哥,或者沒能帶回屬於窟盧塔族的火紅眼,那麼,母親就會有危險了!
窟盧塔的審判者,多麼高尚的稱呼,卻是多麼悲哀的存在?
窟盧塔世代,由白家和黑家守護。白家的女兒,是天選的歌祈之人,在窟盧塔,是被稱爲祈福者甚至守護者的存在,她們天然有着一副美妙的歌喉,有着上天賜予的特殊能力,因而受到族人的讚頌和愛戴。
而黑家,卻是世代窟盧塔的審判者,所謂的審判者,就是行刑者,有族人犯了族規,那麼掌刑的,便是審判者。除了族裡的行刑事務,審判者還要做的,便是通緝。
窟盧塔的火紅眼,被人們視爲世間十大美色之一,當窟盧塔族的人們憤怒,或者情緒激動的時候,他們碧藍色的眸子,便會化爲鮮紅,充滿魅惑之力、令人心彷彿都要沉醉其中的緋紅。
雖然窟盧塔地區民風淳樸,但是不排除歷史上曾經出現過利慾薰心的族人,竟然想拿族人的眼睛賺錢,將窟盧塔的秘密外泄。爲了不引起族內的恐慌,這些罪惡的族人不會被公諸於衆,反由審判者尋一個理由,就地正法。而有些族人早已是逃亡外地,那麼審判者便要追緝,直至捕獲。只是一般來講,背叛全族的族人甚少,很多人都是從外面找到傳說中的緋眼之族——窟盧塔的,而後進行一系列獵眼行爲的,這些人,是審判者追緝的重要對象。
審判者要做的第三個任務,便是追回流浪在外的族人。窟盧塔族裡,常有不滿現狀的族人、或者嚮往外面世界的人,但是爲了不使火紅眼族人的所在地外泄,以保證整個族人的安全,窟盧塔不允許族人去往外地定居,一旦發生這種狀況,審判者就要受命追回族人,並且,如果族人執意不回,那麼,爲了同樣的安全原因,審判者必須帶回那個族人的眼睛——也即是,審判者必須挖去那個流浪族人的眼睛。
因此,世代審判者,外族的人死於其手無數,他們的手上,還都沾滿着同族人的鮮血。
所有流落在外的火紅眼,都必須被追回,哪怕,哪怕那個人,是自己的哥哥,因爲,全族人的利益,本就是單個人的利益要高的,更何況,這兩個人,是責罰過、甚至殺死過族人的審判者的黑家。
大約就是因爲這種血腥的原因,儘管族人們都知道審判者是族裡必須的存在,但言行舉止裡,總會表現出恐懼、迴避與鄙視,看到黑家人與看到白家人時,族人們會顯出完全不同的相貌來。
而又由於是死在手上或者責罰過的族人的詛咒,或者是身邊族人的白眼,黑家一脈,自古就是人丁凋零,不同於白家的愈加昌盛。
黑家的審判者,不似白家的歌祈者,有着天生的特殊能力,他們唯一的遺傳能力,就是威力強大卻讓人害怕的“雷擊”,因爲它的令人恐怖的後果,這種雷擊只對族中真正的叛徒使用,至於其他的追捕術、搏擊術,就會由上任審判者或者族中其他擅長這方面的族人,教會要繼承審判者位置的黑家的孩子,女孩子。
黑家的女孩子,從四歲開始接受審判者必須接受的肉搏術、追捕術,野外生存術教育,鍛鍊心智,將之強化到人的極限,直到十六歲成年,接替上任的職務。
但其實,因着小時殘酷的訓練,和追緝中遇到的各種傷害,很少有審判者可以活得過四十歲,所以往往在未滿十六歲時,下任的審判者就已經擔負起了上一任未盡的職責。
黑櫻的母親,僥倖未死,只不過是在黑櫻十三歲那年,因爲某次追緝任務的不慎,失去雙腿。黑櫻由那時接替母親,開始工作。
“黑櫻,想把我帶回去,你也不能用這樣惡毒的方法!這是我自己的事,和米契爾根本沒有任何的關係啊!”拜爾德皺着眉,看着身旁慘白着臉的米契爾,他的右手包着厚厚的紗布。醫生說以後他能再彈鋼琴的機率,只有百分之二十!
拜爾德轉眼看黑櫻,他的臉上帶着明顯的怒氣,眸子裡微微地泛起紅光。
他是黑家的男孩子,因而不用接受審判者的教育,但是自小,族人的冷眼他是瞧慣了的,而妹妹的辛苦,他也全看在眼裡。沒有爸爸,媽媽又只能坐着輪椅,每天用悲傷地眼往窗外,他和黑櫻,相依爲命。她的辛苦,她的所受的非人的訓練,他全部看在眼裡。
他包容她,因爲他知道在她一張冷酷的臉下,她的心是多麼脆弱。
但是,這一次拜爾德沒有想到,他的妹妹,黑櫻,在相離五年後,竟然有了一副真正鐵石的心腸。
“……哥哥,你離開家的時候,正是我開始接替媽媽的職務的時候,對吧?”黑櫻沒有辯駁。
“是。”拜爾德有些不耐煩地答着。
“算來,我們有五年未見面了,哥哥。”
“你不應該這樣對他。”
“如果我說這不是我乾的,你會相信嗎,哥哥?”
“我……”拜爾德沒有說下去,只是沉默地坐到了米契爾的身旁。“無論如何,我說過了我不會回去。”
他的任務,他答應她的任務,還沒有完成。所以他還不能回去,即使——
“拿走我的眼睛吧,黑櫻。”這五年裡,他都在學着閉上眼做八音盒,現在,已經自如,又有着米契爾的絕對樂感的幫助,即使現在要毀壞他的聽覺,他也不會有什麼遺憾了。
“不!我不同意!”米契爾首先跳了起來,對着黑櫻道,“你不能傷害他!你已經毀了我的手,難道還不夠嗎?”
“我、毀了、你的手。”黑櫻眯起眼,她的聲音冰冷,帶着戾氣。“我毀了你的手。”她重複着。“因爲沒有一個人會相信,一個如此卓越的鋼琴師,竟然會毀去自己的手。”
“你、你說什麼?!”米契爾憤憤不平。
“黑櫻!”拜爾德怒斥。
“我知道了,哥哥。”黑櫻自顧自道,“因爲哥哥,也是不相信的。”
緩緩地移動雙腿,黑櫻走近拜爾德,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那麼,對不起了,哥哥。”黑櫻伸出一隻手,觸向拜爾德的雙眼。
“瘋女人!!”米契爾用還能動的左手,一把拍去黑櫻的手。“竟然要挖去自己親哥哥的眼珠子,我不知道這是爲什麼,但是你就是一個瘋女人!”米契爾的眼裡佈滿血絲,幾乎是嚷出來。
“對的,我是一個瘋女人。”黑櫻眼神一冽,左手一揚,一記手刀劈在米契爾頸後。
帶着不可思議的憤怒的表情,米契爾緩緩倒了下去。
“米契爾!”拜爾德抱起倒在牀上的米契爾。
“只是暈了。”黑櫻道。
“我知道。”拜爾德應着。連拜爾德自己也不知道從何時開始會對米契爾如此上心了。或許,因爲自己是看着他長成一個少年的吧。
“那麼,哥哥……”黑櫻重又伸出手,伸向拜爾德的臉。他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的變化。
“我是一個瘋女人。我要挖下親哥哥的眼睛,我殺死自己的族人,我喜歡上不該喜歡的人,我懷上了不該懷上的孩子……可是爲什麼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要逼我……連哥哥也是……”黑櫻喃喃着。
“什麼?黑櫻?!你!”拜爾德臉色大變,抓住黑櫻的手。她竟然懷上了孩子?“誰?誰的孩子?”
“誰的?……”黑櫻的眼裡閃過恍惚。然而,正在這時,一條銀色的光繩突然從拜爾德的身旁竄出——
“什麼孩子不孩子,這種瘋女人,不配有孩子!”
米契爾?拜爾德一驚,卻已經聞到了鋪天蓋地的血腥味……
有什麼東西,溫熱的,突然從身體裡汩汩地流出來。
拜爾德低下頭,看自己的左胸。連自己都沒有想到,自己這副身體竟然有這麼快的反應,能在匕首刺向黑櫻的瞬間,就擋在了她的前面……或者說,身體是自己動起來的,完全沒有經過大腦。
“拜爾德……不!拜爾德……”米契爾尖叫着撲上來。
黑櫻手刀的角度並不好,他沒有暈倒,但是微微地睜開眼後,他看到了牀上的一把帶鞘的匕首。
拜爾德的匕首。米契爾看到過拜爾德打量過這匕首,這應該是他從自己的族裡帶出來的東西,因爲拜爾德看到它時的懷念表情,和看着那個八音盒時的,一樣。
然而,那個女人要挖去拜爾德的雙眼!!
這個念頭一過大腦,突然一陣天旋地轉襲來,沒有想任何後果,米契爾用抱着紗布的右手壓住刀鞘,拔出匕首就衝向黑櫻!
只是他沒有想到,竟然會是這樣的結局……
雖然是右手人,但是因爲幼年開始就持續的鋼琴的聯繫,他的左手很穩。穩到直接刺中了拜爾德的心臟……
“哥、哥哥……”黑櫻不可置信地輕聲喚出來。她感覺臉上很癢,微微地有些涼。她伸指擦了擦臉,指上殘留的,是沿着指紋,或深或淺的紅色,帶着血腥氣。
黑櫻的睫毛顫抖着,眼淚刷過臉龐。
他們看到了,那些潛入角樓的人看到了。那個穿着黑色斗篷的女人,恰好斜對着他們。
他們看到了,她絕美的緋色雙瞳,誘惑人心。
“呵……好想要……”其中一人經不起緋眼的蠱惑,竟然呆呆地低語出來了……
火!火!火!
宅子裡突然到處都是火,滔天的火,熊熊燃燒着怒吼着的火!從牀上竄出,從桌子椅子上竄起,點燃了窗簾,燒着了園裡的草木……從一個房間躍向另一個房間,從一幢樓蔓延到另一幢樓。
然而,不知爲何,宅子裡卻沒有任何的人跑出來,彷彿那原本就是一座無人的死宅。
不對!有人!在宅子的大門口,一個黑色的人影現身,又飛速地隱沒在黑暗裡。
“吶,哥哥,雖然我知道你不喜歡,但是,所有的人,都得給你陪葬……”罩着黑色斗篷的女人撫摸着手中的一個鑲銀邊的紫檀木的盒子,眼裡一片如火的無邊的紅,仿若要底出血來,“反正……死在我手上的人,已經那麼多,我已經註定是要去地獄的人了,纔不在乎多出一個……只不過,哥哥,要去天堂,吶。”
“即使最後,你沒有相信我。”
黑櫻走出一片火海,沒有再望向身後一眼。
她沒有看到,那個火海里,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配着□□的男人,他的頭髮豎在腦後,青色的武士服上映着火的紅光。
“BLACK SAKURA……”他低喃着,轉身走入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