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七
歲月如寄,一恍多年,不知其中生靈幾多死死生生,悲悲歡歡,全在乎一時之間,在巨長的時光洪流中,早被漩渦淹沒,或被人遺忘。
嘻笑怒罵,一場愛恨交織的浮世繪,很多糾葛都被忘卻,被沖淡,墮入塵網的人尤自沉溺,萬般糾纏,本是天光雲影,卻非有癡者留戀不捨,於是,便有了很多不死不休。
二十年,山木不變,滄海水卻時時出新,蔚藍的蒼穹顏色大不如從前明豔,空中黑雲濃稠一堆,盤在一側,將沉沉天面襯得更是壓抑。
女子纖細的手指敲擊着門,純色紗蓋了臉面,雲鬢斜簪,在無其它飾物,衣着單薄,披着海棠色氅風衣。
“何人?”
門內傳來清音,似是疑問。
敲門的女子不答,定定站在門外,生出感慨。
半晌,門纔開。
幾綹霜發醒目,略微憔悴的面容,五官生的極爲動人,雖朱顏已老,但還是可見其年輕的貌美傾城。
“是你。”
翠木盎意,風呼其間,有什麼靜止了。
“進來吧。”
秋風蕭瑟,吹的人冷,心也冷。
女子卻不動。
“你還想幹嘛。”
女子將白紗扯下,露出清冷之容,眸子卻晶瑩閃耀,如露如珠,在眼眶迴旋。
“顏姬姐姐。”
“雲鴛鴦,我不是你姐姐。”
顏姬姐姐。”她不介意女子的不屑,繼續喊。
“呵……”
繞是二十年未見,那失心愛之人的仇恨也不能消退嗎?
鴛鴦苦笑,她年少犯下的錯,害了師兄,害了顏姬,害了陌御,害了風鈴……
她一輩子都補償不完。
顏姬拉開和鴛鴦的距離,冰冰問“你的陌御在哪?怎麼,你得報應了,你們沒在一起?”
“顏姬姐姐。”對上顏姬冷漠的視線,鴛鴦心口顫了顫“對不起,我沒想到,你還生我的氣。”
“指望我能原諒你,不由求石頭會開花,你……”目光轉至鴛鴦臉上“你怎麼了?”
“我……是妖。”
“怎麼會真是妖?”昔時在寂木仙府發生的一切,想起那金色的眼,顏姬這時明瞭,鴛鴦她如假包換的妖。
鴛鴦伸着半透明的手給顏姬看“我是精靈族的妖。”
不只是手純乎透明,臉也是,整個身體都是,像鬼……不,像魂魄出竅了一樣。
顏姬終於面露動容。
二十年,這麼長的時間,壓在心下的是悔恨,是怨念,可有些事,已經在回憶裡模糊。
“發生了什麼事。”
鴛鴦搖搖頭,“我也不清楚了。”大師兄死後,又是很多很多的事,她這麼多年,不敢去回想,一回想,心口就痛如刀絞,顏姬忽然問起這個,她竟答不上來。
“那陌御在哪?”
“陌御啊。”鴛鴦的聲音有些飄忽“我也不知道他在哪……”
二十年似乎也撫平不了心中的哀痛,每每思到觸到說到這個名字,眼前就浮現他的
淺笑,他微細的臉容……
鴛鴦抑制住心中泛起的痠痛,看顏姬。
沉默,顏姬長久的沉默。
春華已逝的女子,眉目依舊堅定,卻不知是太過操勞的原因還是太執念了,鬢邊隱現了白髮,玉容也不復當初嬌媚,然氣度舉止,都是沉穩安然,這樣的顏姬,亦吸引人。
“你來找我,只是求諒解?”
鴛鴦低頭,默認。
忽聽顏姬笑,她不解,見妝容精緻的女子笑的越加大聲,音帶着尖銳,嘲諷,不屑,眼角卻是溼潤的。
“顏姬……姐姐。”鴛鴦哽咽,她從來沒見過她這麼失態的樣子。
“不必了,這些年,我比你過的要好多了,即使方白不在我身邊,我也可以過的很好,恐怕你現在還不知情,我在十多年前嫁爲人婦了。”
鴛鴦懷疑自己是不是幻聽了。
嫁爲人婦?
半刻,她才小心翼翼問“那你愛你的夫君嗎?”
顏姬古怪的看着鴛鴦,換去了涼薄口氣,笑顏妍妍“舉案齊眉,相濡以沫,不妨給你見見我家夫君。
“夫君。”她向門內喊道。
鴛鴦呆呆看去。
不多時,走出一男子,氣宇軒昂,鴉青色長衫,貌容談不上俊美,但耐看。
顏姬真的沒有騙她。
她的顏姬姐姐不是大哥一個人的呢。
也許是她太天真了吧。
不知不覺,所有的都回不到從前,往昔認定了的嫂子,現已成了別人家的良妻。
“顏姬姐姐。”心頭被石頭狠狠砸了一樣,鴛鴦逼自己攢出一個自然的笑,去拉顏姬的手,顏姬卻避開。
“顏姬姐姐。”話已不可控制的帶了哭腔,憶起曾經和哥哥嬉玩,和顏姬說貼心話的時光,心口處就愈發酸苦難當,她又去牽顏姬的袖子。
顏姬看她半晌,到底沒再拒開。
“你哥哥……死了,我和你又有何關聯呢,今後,都不要來找我了,我有自己的家,過些日子,我和夫君還預備添了孩子,而我們之間的事算是兩清。”顏姬沒有抽出被鴛鴦握着的手,轉另隻手牽身旁那男子的手。
鴛鴦眨眨眼睫,聲音低低“顏姬姐姐,你這些年,有沒有想過哥哥?”
想過嗎?顏姬定定的看着旁邊的男子“未曾了。”
烏雲藤藤的在天空上挪動着,赤日的光輝被其重重疊疊的遮掩,一方天地頓時失了光色。
要下雨了嗎?
鴛鴦咬脣“沒想過啊,其實也好。”頹喪的縮回握着顏姬的手,聲音幾不可聞“我以爲的顏姬姐姐不是這樣的人。”
轉背,她慢吞吞的回走着。
她心目中,顏姬是和她一樣的,堅持着所堅持的,無論風雨交加,都不改變決心,她佩服的顏姬,不只是因聞名江湖的魔女本色,不只是掌權緋月仙府的強勢府主……
追求自己想要的不問前路多艱,於自己所愛的用全心全意去對待。
如果是別的女子,她不會難以置信,可那是她的顏姬姐姐,怎麼會這麼輕易的放棄自己的心中所愛,轉投別人懷抱。
鴛鴦失神的走着。
她想不通。
天空鉛雲無半分消褪之意,反而漸深,說來也怪,早上還是晴日暖風的,可這到了中午,說變就變,竟成了風雨欲來之勢。
颯颯的風颳在黯淡摩挲林木間,如孤舟犛婦在咽訴着無奈,如斷蕭孤猿之響合曲,道不盡的悽楚,寫不出的悲歡。
數不清的雨滴滴唰唰的擊打着這地,木的腰肢飄搖,純乎張牙舞爪着要逃出琢磨的犯人,身子顫抖的仿似下一秒就會折斷,在這颶風裡,所有生靈無一倖免,皆被這雨沖洗着,鞭笞着。
彈指間,暴雨充斥。
彈指間,風雲變色。
鴛鴦還沒有找到可以容身躲雨的地處,就被狂雨澆了個滿身。
她索性沒再找,杵在原地,恍惚記起自己是妖,要避雨只消點靈力。
低頭望着自己手掌心,透明的,好像能隨風而化。
她又往回走,不捏訣避雨,也不飛檐走壁,顛簸着踩在已經泥擰的山徑上。
顏姬姐姐,如果你以後真的在也不想見我,那也過了今天再說吧。
不管你嫁給了誰,我都無所謂的,哥哥死前就說讓你過自己的生活,忘了他,現在你……
做到了……
鴛鴦一個激靈,幡然醒悟。
她加快了腳步,去往緋月仙府。
緋月仙府府門大開,無人把守。
奇怪了,顏姬姐姐怎麼會這麼疏忽,即便雨大,也不該敞門吧。
鼻尖血絲味若有若無。
鴛鴦衝進去,她從來沒進過緋月仙府,可緋月仙府不比寂木仙府小到哪兒去,空蕩蕩的仙府裡,沒有人的氣息,死靜,死氣,沉沉。
“顏姬姐姐。”鴛鴦戰中,大喊,瓢潑大雨將她她的嘶喊吞沒。
遠處那方,黑雲尤爲濃重。
將緋月仙府都籠罩在陰雲裡,鴛鴦忽然就喊不出聲來,視線終點,血染了一地,那麼鮮紅的顏色,卻那麼刺人的眼睛。
無盡雨水淌在臉上,沿着臉頰勾勒在脣邊,她動動脣片,便能感出微鹹的苦澀。
站立不穩,踉蹌着奔向那斑駁的血景裡。
不久前還和她說着話的顏姬姐姐,此刻頭髮散亂,雙眼無神,望去,就只見一身血污的衣被雨涮打的泛淺白,一如她慘白慘白的臉。
她的手交付在旁邊靜靜躺着的男子身上,那個她平淡喚着的夫君,那個要陪她走完這一生的男子,沒有像方白一樣失約。
鴛鴦擦了下眼,朦朧的雨汽被拭去,她清楚的看到顏姬對她笑。
“鴛鴦。”
虛如蚊蠅的聲。
“顏姬姐姐。”
鴛鴦也喊,聲音不比顏姬的大。
顏姬嘆了口氣,軟下身子,伏在她夫君胸膛上。
鴛鴦深吸口氣“怎麼會?”
“誰害你們……顏姬姐姐。”
到這時候,何必還惦記着報仇?冤冤相報,永無解期。
顏姬眸露關切,她愛了方白一輩子,自然也不會恨他的妹妹,她是魔女,敢愛敢恨敢做敢當,但如果早料到了今日,她還有什麼仇要報。
散了緋月仙府的弟子,而今緋月仙府府主雖死,但緋月仙府未損任何傷亡,這就足夠了,要說她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她身邊的這個男子了。
顏姬笑微微柔和“生無法給你一顆完整的心,死做了魂魄應當能償君深情了。”
“顏姬姐姐。”
“寂木仙府大劫快至,鴛鴦珍惜眼前就好。”
“爲什麼。”
“魔……”噗的一口血,將顏姬的話都堵在了腹裡,她的夫君縱容拼死護她,可在那些人面前,還不是螳臂當車。
她頑強死撐着一口氣,終究在死撐不下。
“顏姬姐姐”抱着在無氣息的女子,她泣不成聲。
雨水轟灑在身上,像雪花融在膚上,冷冷的,血刺目的沾在她身上,妖豔如殘梅,耀耀的,卻讓她心尖絲絲的抽疼。
遙遠的傳開了一陣陣喊聲,然後是悲泣。
緋月仙府被遣散的弟子們回來了。
“府主尊上……”
“甯戚大人……”
“是不是你害了我們府主!”
“是她,你們看她那個樣子,她是妖啊,害了府主的主謀就是魔類,魔妖狼狽一家,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不如除了她已雪深仇。”
“夠了!”女子有威信,這一身喝,弟子們均閉上了嘴巴,敬然的望着顏姬,神情五一不哀痛。
鴛鴦也不想聽這些人聒噪,看了一下那個眉目英挺的女子,拉下嘴角“你也不知道你們府主如何死的嗎?”
女子搖頭,道“這位姑娘,你若知情還望不吝告之,府主爲了我們能留性命,不私己命。”秀拳緊握,字字鏗鏘“所以我們不惜一切,也要爲府主報仇”。
雨中,少女的堅定不移的聲音毫不作僞。
鴛鴦忽然明白顏姬。
顏姬從未變過,變的那個人是她自己。
“你們府主何時成了親的。”
對鴛鴦這一問,女子雖持狐疑態度,可也知鴛鴦並非害自家府主的禽獸之徒,遂沒不隱瞞的回道“府主兩年前和甯戚大人草草成的親。甯戚大人對府主早就心存思慕,經年不減誠心,近十年府主身子不佳,甯戚大人一直關愛左右,不棄不敷衍,兩年前……”言此,女子頰畔微赧“甯戚大人大膽明示心意,未曾想府主竟點頭同意,但據我所知,兩人雖結了好合,卻從沒有同房就寢過……”
女子猶未說完,卻見鴛鴦身影一淡,轉目,便已消蹤。
“她是妖!”
弟子們紛紛憤憤不平,後悔沒有及時殺了鴛鴦。
那女子呆了瞬,洞悉了一切,明白道“誠然,她是妖,可沒害府主。”
此刻的寂木仙府同樣亂成一團,魔氣和灰色的雲霧繚繞的難解難分,平時清風和潤,柔煦普照,冬暖夏涼,四季常青的寂木仙府和此刻日月無光,刀光箭寒,陰雲愁雨,不散不停的寂木仙府形成鮮明的對比。
那暗色的流光透着危險,所擊之處,屋瓦碎地,草木枯萎,腐蝕着,這紅塵之外的仙府。
一寸一尺,無哪倖免。攻略城池。
令孤千潯修行在高,到底輸在了勢單力孤上,這突如其來的禍事並非是猝不及防的境地,可來勢洶洶的殺氣卻直逼的人透不過氣來。
白衣上淋淋紅葉染透,隨着時間的消逝,他負傷愈重。
眉目依舊如畫好看,只是看着寂木仙府的弟子們一個個被魔影掠害,不濟倒下,少年眼眸深不見底,額側筋凸起。
衣襬獵獵鼓起,一招“驚鴻半式”使出,一半魔影化爲虛光。
即便這樣,戰勢非但沒有緩解多少,因爲魔影雖被令孤千潯“斬殺”了一部分,卻無止涌出一大片,魔影們齊齊鎖定了令孤千潯,弟子們暫時無憂,令孤千潯卻承受不住連番魔影攻擊,魔氣入骨,刀片劃似的疼,忍住手上,背上的痛,令孤千潯踉蹌退後幾步,髮絲微亂,卻也不減半分風度。
手被人扶住,令孤千潯回頭,驚愕看着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