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莊三爺,張應宸回到了書房裡,在空寂的書房裡坐了許久,傾聽着前面大殿上道生們吟誦**的聲音。他叫來明清。
“你去前面大殿上,告訴師弟們今天的功課不要做了,都先進到裡面來,爲師有事情要和他們說。”
“是,師父。”明清打了一躬,出去了。
不一會,他的幾十個**進來了――這些都是他從難民中精挑細選出來的,有一定的文化,悟姓又高的,留在自己的身邊教導,都是未來新道教的核心種子。
待得徒弟們都見過禮,他將目光掃過衆**:大的大來小的小,年長的有十五六歲,年少的只有**歲而已。個個相貌俊秀,骨骼清奇――在臨高几年都沒挑到這麼好得苗子――只見他們都是一副對自己敬若神明的模樣,張應宸輕咳一聲,開始訓話。
大羣的難民正在沂州的大地上前進着。
正是正月裡的時節,若是往曰,剛剛過完年的農民們此刻還都在家中歇息,拾綴農具爲馬上開始的春播做準備。然而眼下,他們卻跋涉在冰天雪地的荒原上。
經過了春夏的大水的土地已經不復有田地的存在,大水沖毀了田埂,沖走了莊稼,只留下漫山遍野的黃沙。此刻大雪又掩蓋了沙土,只留下一片荒涼死寂的漠土。
樹木早就被剝光了樹皮,都枯死了,沒有一星半點的綠色。被冰雪覆蓋的道路上被人踩踏的滿是泥漿,一羣一夥的人,被災荒從家鄉的熱土中趕了出來,在這冰冷又泥濘的路上跋涉着,揹包的,挑擔的,推車的,拄棍的……一個個面黃肌瘦,破衣拉花。那一張張沒有表情的面孔,一雙雙無神的眼。好像都有千愁萬苦,無盡的悲哀,卻無處訴說。路旁散落着倒下的屍體,不管倒下的人是不是還喘着氣,若沒有人照護,立刻就會被經過的人剝去衣衫,只留下一具具瘦骨嶙峋**的屍體,任野狗撕咬。
僥倖逃脫了飢餓的人們之口的犬類,在荒年裡因爲吃多了人肉而變得兇狠,成羣結隊的尾隨着難民的人羣,爭搶着路倒的屍體。那些年老的、年小的,體弱的,一旦落了單,便會被狗羣活活撲倒了撕咬着吃掉。
沿途的村落沒有炊煙,半坍陷的房屋張着沒有門窗的黑黑洞口,遠處殘碑枯樹下的亂墳崗中又多了幾堆新鮮的黃土,青煙升騰,紙錢飄舞……一聲聲淒涼又絕望的哭啼隨着風遠遠的飄來。
白普庭拄着根柺棍,勉強在泥濘中跋涉着,他家一直是中等農戶,有二十幾畝地,喂着幾頭大牲口,曰子過得還算不錯。所以有個正式的“官名”,小時候也念過幾年私塾。不是個“睜眼瞎”,好年景的時候用結餘糧食放點高利貸,在村子裡還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人。
奈何這幾年朝廷的加派一年厲害過一年,水旱蝗災川流不息。白普庭苦苦掙扎,勉強保着自己的一點地過曰子。想着能不能熬過去――他的希望在這場大水中轟然倒下。
大水沖毀了莊稼,淹死了牲口,也沖毀了他一家人拼命苦幹,甚至不惜滅絕親情才保下來的土地――白家的老爺子當年生病之後,爲了不讓家裡人賣地治病自殺――也被沖毀了。
一家人最終迫不得已踏上了逃荒的道路。聽聞沂州一帶情況尚好,有活路。他便帶着一家人往南去了,沿途的難民匯聚,漸漸的便成了一股洶涌的人流。
他的媳婦,包着頭臉,坐在大兒子推着的獨輪車上,一手拉着坐在另一邊的女兒,一手拉着獨輪車上捆綁着一點破衣爛被的傢什的行李捲的粗麻繩。看着這路上的慘狀,不斷的掉着眼淚,她活了四十幾年了,從來沒離開過離家二十里的地方,如今拋下家園遠走他鄉,真不知道這道路的盡頭等着自己這家人的是什麼。
相比這難民人潮裡的大多數人,白家算是上好的了,他們有棉衣,有一點乾糧。家裡又有幾個青壯,能自保。所以一路到這裡只失去了二口人:白普庭的幼子和老孃。這祖孫兩人也總算沒有暴屍荒野,而是被得以被掩埋在一塊荒地裡。
她想到路上經不起路上的顛簸死去的幼子,又想起不知道境況如何的孃家親人,心如刀絞,卻又不敢放聲號哭。只是默默流淚,默唸着人羣中的“道士”傳授給她的“**”,據說只要反覆唸誦,就能讓已逝的親人脫離輪迴,進入極樂,災害早消,自家能重返故土……
一路上所有人都在傳說:沂州那裡有個妖道,只要殺了妖道,就能消解水災,讓逝者往生。關鍵的是:這妖道囤積了大量的糧食,足夠大家放開了吃――吃飽爲止。
這番話開始只是難民們彼此之間的傳言,漸漸的,路上混入了許多穿着僧袍卻又不剃頭的人,他們不斷的宣揚去沂州“除魔衛道”,一路上喃喃的念着大家都聽不明白的**,還打出了各種寫着**的長幡。
法螺、鼓號,一路吹奏着,發出悲鳴般的聲響,夾雜着無窮無盡的**,使得原本已經陷入絕望的難民人羣中出現了一種莫名的狂熱,越來越多的難民參與到這瘋狂的誦經中去,雖然他們翻來覆去只會念一句。
蕭處八大聲的念着**,勉強自己往前走。他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卻老得和四五十歲的人差不多。飢餓奪走了他的青春。讓他成爲這步履蹣跚的流民大軍中的一員。
他對背井離鄉沒什麼感觸,從呱呱落地到如今,已經過去了整整二十多年――具體多大他自己也不知道――家鄉沒有給過他半點好處,沒吃過一頓淨糧食的飯,沒穿過一件不露皮肉的衣服。幹不完的苦活,受不盡的欺負。爹孃在他還沒有成年的時候就默默的死去,只剩下他孑然一身。
“快要死了……”蕭處八隻覺得肚子裡象火燒一樣,前天吃下去的一點磨碎的樹皮和麩皮渣早就不知去向,他只覺得頭昏眼花,雙腿如鉛一般沉重。好幾次都忍不住想在路邊坐下來,可是他知道不能坐:很多人象他一樣,想坐在路邊接接力,緩口氣,結果身子一歪就再也起不來了。
經咒的聲音在耳畔愈來愈小,愈來愈遠。那些“道士”們說:只要反覆念,死了就能進入樂土,還能見到爹孃――只是自己已經有些記不清他們的面容了,到時候還能不能相認呢?總是可以的吧,爹孃總是記得他長什麼樣的――想到這裡他的下陷的很深眼眶裡溢出了淚水,把臉上的泥垢衝開了一道道的黑色的溝痕。
或許還是死了好吧?然而胃部的一陣**又讓他清醒過來,他努力揉了揉眼睛,跟着大聲唸了起來:不管怎麼說,要死也得吃個飽再死――殺了妖道,吃頓飽飯!
一股子虛火將他的生命力又激發起來了,他大聲的念着不知所以然的“**”,繼續往前走着。
這時候忽然響起來一陣搔動,有人在呼喊:“聖女散福了!聖女散福了!”
每天三次,混在難民羣中的南無量教徒就用聖女散福的方式發放一些雜糧窩頭來,數量不多,就是爲了能夠聚攏住難民。
一陣鼓樂笛簫的樂聲,伴隨着如雷的經咒聲由遠而近的過來了。十六個綵衣大漢,**着身子,擡着一座肩輦,上面站着一個穿紅着綠的女子――在蕭處八看來,簡直和天仙似得。上面遮着紅羅的傘蓋,四周簇擁着許多手提花籃,穿着五色彩衣的少女。
許多教徒圍在四周,大聲的念着**,所過之處,難民們如潮水般的圍了上來,一個個大聲的念着咒,將枯乾的胳膊高高舉起,祈望着散的“福”能夠落入自己的手中。
從步輦上不斷的撒下雜糧窩頭來,每落下一撥,人羣就會掀起一陣劇烈的波動,爭搶的,推搡的,慘叫聲,呼喊聲,哭叫聲……力氣小的,被人擠倒在地,活活的踩踏而死。
蕭處八不知道哪裡來得力氣,瘋狂的衝向步輦,口中狂呼着經咒,推開前面的人羣往步輦擠去,狂呼着舉起手來,期望着能接到一個窩頭――正是靠着幾天前接到的一個窩頭,他才勉強活到現在的。
不過他今天運氣不佳,等到他擠到前面的時候,步輦已經過去了。蕭處八飢火中燒,看到旁邊有個女子正慌慌張張的將一個窩頭往懷裡藏,搶上一步伸手抓住了女子的胳膊就去奪。
那女子如何肯放,拼命的撕扯,然而終抵不過蕭處八的力氣,眼見着窩頭就要被奪去,她忽然張開嘴,狠狠的朝着蕭處八的手指咬了下去。
這一咬,頓時讓蕭處八痛徹心肺。然而卻一點也掙不脫,蕭處八狠狠的朝着女子的胸口便是一腳,那女子慘叫一聲,倒在地上,頓時就被人踩在腳下,發出幾聲慘號便不動彈了。蕭處八手指劇痛,再看手指已然少了一截。獻血將窩頭染得通紅。(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