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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洲人來了臨高,一番興作,不僅重修了茉莉軒書院,重整了學田,拖欠許久的諸生們錢糧也發了,不至於凍餓飢餒。士子們都有書可讀。澳洲人還辦了自己的澳學。”說到這裡楊世祥一臉得意地說道:“我那不成器的幼子於聖賢一道上是沒什麼指望了,就送去了澳洲人的學校。”看着那張得瑟的面孔,還有那捻鬚晃腦的樣子,張岱就知道這位楊大夫的幼子只怕是在澳學裡學業有成,但楊世祥自己沒把話得瑟出來,張岱反倒尷尬在那裡不知道該不該恭維一下捧個場。
“那澳洲人講的東西倒是有些意思。有那麼一天吶,我問犬子:今日在學中都學了什麼。那小崽子說了不少算學、這個力那個力,還什麼圓球滾下斜坡之類的,盡是些鬧不明白的玩意。我本是聽煩了,準備抽幾下手心就放他走的,他卻又說,今天還講了燧人氏、有巢氏、黃帝、炎帝、嫘祖、倉頡等等。”楊世祥說的入神,目光已經失去焦點,十分自然地端起手邊的茶盞喝了一口涼茶,才又接着說了起來。
“我就奇了,這澳洲人也講上古先賢?便要犬子好好說一說澳洲人是怎麼講的。”話到這裡,楊世祥先是“唉”地長嘆了一口氣,之後卻不再複述兒子的原話,而是自己重新組織歸納了一番:“這澳洲人啊,他們認爲,這些上古先賢之所以偉大,是因爲他們發明的東西,極大地促進了社會生產……”
張岱皺着眉頭,忍受着“生產力”、“社會生產”、“生產效率”一類聞之似有所指但卻拿不準具體含義的專有詞彙,聽了將近10分鐘的元老院二手版人類文明工具史觀又或者稱爲科技史觀。從燧人氏掌握了火開始,人類開啓了靈智,製陶、草藥、種植、桑蠶,每一次發明都極大地促進了人類文明的發展,極大地改善了人類的生活。而技術也是在不斷進步的,從穴居,到樹巢,再到木屋、村寨,最後夯土爲牆,燒磚築城,又或者從“採首陽之銅”到鍊鐵鍛鋼,而技術進步的關鍵,則是依賴於文字的發明和知識的傳承……
張岱自己是個修史的,儘管在另外一個時空他是以美食家、文藝家和散文而出名,但他真正的心血之作《石匱書》就是《明史》的骨架子。若要分類,他的歷史觀當然還是傳統的正統史觀和英雄史觀,第一次接觸到唯物史觀分類中以工具發展、科技發展爲索引的全新概念,對他的震撼可想而知。孔孟之儒都講究“法先王”,講究今不如古,故而要法先王以恢復三代之治。“法先王”作爲一種政治正確,儘管心中覺得有什麼不對,卻也沒人敢正面挑戰。荀子倒是提出了“法后王”,但卻不是說一代更比一代強,而是先在心目中構建一個尚未出現的、或許會存在於後世的“理想王”,然後要求現在的人君加強自我修養逐漸靠近這個“王的模版”。且夫後世千餘年,治《荀子》者稀幾,所見又各不同,可謂是“稀有的異端”,學術思想並未廣泛傳播。而今時今日,張岱在一家醫館裡,聽到了邏輯完整、敘述詳細、論證充分的新的歷史觀,既肯定了“上古先賢”的偉大功績,又指明瞭人類社會繼續發展的道路,“朝聞道,夕死可矣”的感慨此刻充斥着張岱的大腦。
敘述完之後,楊世祥慢慢地品嚐了好幾塊曲奇,張岱才緩過神來。而這緩過神來,也只是從發呆狀態變成下意識尋求交流的扭頭找人而已,面對着這間屋子唯一的可交流對象,張岱倒是想說話,卻也不知道說什麼好――畢竟楊世祥也只是這個全新的歷史觀的n道販子而已。楊世祥深深地嘆了口氣,自己又把話接上了:“這按澳洲人的看法,炎漢兩代,前漢之趙過,後漢之華嵐,作代田牛耕,作翻車渴烏,功在當代,利在千秋,這二人才是兩漢之大賢者啊……”與翻車、渴烏相比,原始的桔槔更算不上什麼了!
聽了這句,張岱倒是有些接受不能了。趙過,史書上寥寥幾筆,暫且不說;那華嵐可是擾亂朝綱的十常侍啊!今上扳倒魏忠賢才幾年?這閹宦弄權之人,竟然被澳洲人看做後漢之大賢?這是要置蔡邕、盧植、鄭玄諸位先賢於何地?
三觀不能對齊,果然不能一起愉快的玩耍……
再細想一下,這趙過是農家之人,農家是墨家的分支;華嵐一介閹宦,走的卻是奇技淫巧……額……機心械飾……額……總之就是搞“發明創造”的,算起來也是墨家……《孟子·滕文公》曰:“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楊氏爲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張岱下意識地就把這句給唸叨了出來,卻發現楊世祥一臉疑惑地盯着他看。意識到自己“失言”之後,張岱乾脆地問了出來:“澳洲人如此,頗似墨者,墨者無君無父,這……”後面的話若真要說出來,真的不會惹麻煩麼?
“呵呵呵!”楊世祥想起曾經看過的某一期《臨高時報》上徵求古籍的公告,回道:“張先生!這《墨子》一書,照澳洲人的說法,宋南渡之時已多有散逸,及至今日,澳洲人手上殘留的僅是五十三篇,其中還有八篇只有名目而無內容。張先生手上若是真有《墨子》七十一篇,或可獻於元老院,也是一番大功德。”
聽了這話,張岱神色訕訕――張家雖是地方豪族,又是三代藏書,收藏極豐。但卻非千年世家,家中不會主動收藏《墨子》之類的“異端邪說”,他對墨家的印象幾乎全部來自於儒家學說上對墨家的批判。
“再者,”楊世祥難得掌握主動,不免打開了話匣子:“不管這千餘年前的墨家如何……不妨我以杏林之事設寓――若有一古方,內有兜鈴、草烏爲佐使,醫官見之,曰‘此大毒,不可用!’,敢問張先生,可乎?”
張岱雖不懂醫術,卻也知道一些虎狼藥方中也會用到馬兜鈴、草烏一類猛毒之藥,若是不看君臣佐使,方伍配比,只看有毒物就說不可,當然不妥當。但明顯,楊世祥這是要把墨家比作那“古方”,設事寓理一番,卻讓張岱難以回答了。
楊世祥也不是真的要等他回答,自顧自地繼續說了下去:“那醫官不止於此,又說‘此毒方,不可流於世,方中諸味,概不許用’,於是乎桂枝也不許用,麻黃也不許用,人蔘也不許用,鹿茸也不許用,只因那古方上有這些,便都不許用。張先生,如此作爲,可乎?”楊世祥越說越激動,語氣也是越來越嚴厲,看張岱的目光漸漸都有些仇視的味道了。
這“醫官”說的就是儒家了吧!而且,您老這是把我當成那位袁學官了吧!話說那袁姓學官會不會和前幾年被處死的袁督師有關?那袁督師也是廣府的舉人……張岱的思維在不可思議的地方開始發散了。
氣氛正尷尬間,忽聽得門口迎賓的小廝一聲脆喊:“東家!您來啦!”
楊世祥聽了微微一愣神,旋即意識到了什麼,趕緊站了起來,看向門口那個熟悉的身影……
“賢弟!你怎生得空也來了?”楊世祥趕上門口,非常自然地伸手與劉三握了握手。
“勞煩大哥了!我這也是領了任務來的!”劉三鬆了手後又拍了拍楊世祥的肩膀,兩人並肩而立。
“這位是張岱張先生吧!”劉三緩步向前。張岱也大概明白這來的是個“真髡”,應該就是這潤世堂的澳洲東家,早早地就站了起來拱手作禮。卻不想劉三卻還是向他伸出了右手,臉帶笑意。張岱想着剛纔楊世祥與劉三握手的樣子,知道這大概就是澳洲人的見面之禮,對劉三直呼其名的下意識的厭惡感也略壓了壓,心中哂然一笑,伸出右手與劉三握了下。自己還沒開口,就聽得劉三語中帶着怪異的情緒連聲說“幸會幸會!久仰久仰!”
“莫非我的文名已經震驚了這羣海外遺種了?”張岱難以理解劉三那誠懇的“久仰”到底有多久,只得照着慣常回應道“哪裡哪裡!慚愧慚愧!區區薄名有辱清聽。”
“不知道先生千里迢迢,從江南到此,所來何爲呢?”
劉三的語氣透露着高高在上的意味,但張岱也是沒脾氣――不說這位是這廣州立地太歲的元老之一,單說自己現在坐着的這間鋪子,這劉元老也是大東家,人家可是地地道道的主人公,自己則是個拿着名帖上門求見的客人。
沉吟了一會,張岱大大方方地回道:“夕在杭州與友人同遊時,與三水趙秀才相識,得他多方介紹澳洲風物,在下心中神往之,故而南下,以求門路去往臨高一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