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聞聽切”之中,“望”之一字其實也帶一些相面之術。眼前這位中年人大致三十有餘四十剛出頭的面相,額角、顴骨皆不顯,可見自幼衣食無憂;眉間有結,額上有紋,應是憂思過度心情鬱結;下車時手腳平穩,踱步時體態舒緩但腰肢硬板,說明他不缺乏鍛鍊但習慣性的久坐……關鍵是,此人絕非任俠之輩,某些擔憂儘可去了。
“可是紹興張先生?”楊世祥拱手一禮。
“學生正是。”張岱也有些狐疑地打量着面前這位脣紅齒白的富家翁,也拱手還施一禮道:“學生三日前曾借光三水趙先生的名刺,請見潤世堂主人,不知――”
“哈哈哈哈”楊世祥心中突然有一種莫名的快意:“晚生正是這潤世堂的東家……”
呃……張岱有點發愣。還可以這樣?說起來,我倒是真的“求見潤世堂主人”了,但……你好歹把頭髮剃短啊!
“午間日毒,張先生還請入內敘話。”楊世祥不由分說,便側身把處於懵逼狀態的張岱讓進了潤世堂裡。
澳洲人設計的這間旗艦店,別的都好,就是一點不好――大世界的店鋪設計理念是現代式的,面積偏小且結構緊湊。因而沒了前店後坊的結構,更沒有大小院落。若只是店鋪營業,這樣的設計其實是科學合理的;但是用來招待貴客就顯得侷促:沒有合適的私人房間。店面後面不是庫房就是帳房,還有一個包裝車間和幾間宿舍。堂皇的“經理辦公室”雖然附設會客室,也不過十幾平方米的面積。按照現代人的標準倒是不顯窄,但是對他們這些“舊社會”過來、已經習慣了高堂大廳、序分左右的人來說實在有些不適應。所以楊世祥請他在沙發上落座之後,張岱不由得四下張望,看這全新款式的店鋪。
等到店員把涼茶點心端到茶几上出聲告退,張岱才緩過神來。
茶是用玻璃杯裝得,泡着黃色柑橘片的紅茶――這玩意他在趙引弓那裡喝過,知道叫“檸檬紅茶”,夏日飲來最是消暑解渴。他是個美食家,並不像許多人那樣忌諱生冷之物。何況澳洲人的飲食是出了名的乾淨。
雖然剛纔已經喝了格瓦斯,這玻璃杯上泛起細細水珠的冰紅茶還是勾起了他的食慾,當下端起來小啜了一口。只覺得清新宜人,又過於格瓦斯――此物雖清涼解暑,奈何喝下去之後必然打嗝,未免有失體統。
旁邊的盤子裡,卻是排列整齊的十多片鵝黃色的點心,黃得可愛,其中還夾雜着果乾,看起來類似酥餅,帶着渦紋,卻有着一股無法形容的甜膩香氣。
這大約便是那“曲奇”了。這東西的大名,他在樑府就聽說了。樑家正式的點心裡沒有這東西,但是家中略有頭臉的婢女姬妾,都遣人去買這種新奇的澳洲點心吃。
放下杯子,這才仔細端詳這位“潤世堂主人”,不由的暗暗疑惑。
“這……”
“學生便是潤世堂的東家,這潤世堂本是佛山楊潤開堂一系,自先父那一輩分了家,落戶瓊崖纔有了這潤世堂。”楊世祥起了個話頭,見張岱毫無反應,纔想起來他是個江南士子,對楊潤開堂這樣的廣南百年老店毫無感覺,說了也是白說。“澳洲人入了瓊崖後,因爲‘避瘟散’和‘諸葛行軍丹’兩方惠民濟世的成藥,小店與那澳洲人有了合作,後來更是合了股。不過這潤世堂的店東,一直都是楊某。”楊世祥知道對方到底想幹什麼,主動把話題引入了對方感興趣的方向。
“慚愧慚愧。在下只――”張岱本想直接說自己是直接奔澳洲人來的,卻又覺得太過突兀且失禮,便又把前後因果重新組織了一番:“在下在江南時多有所聞,都說這廣裡充斥澳洲奇物,頗有美食珍玩。又有那三水秀才趙引弓者,在杭州販售澳洲人的書籍爲業,其人又精於澳學,我社中多位好友與之交往,深服其人。某遂起意南下。十里送別時,趙先生贈我名刺,言若有需,可於廣裡潤世堂店中相問。先生既肯不吝一面,想是與那趙秀才相識?只是不知……”
自己問出這句,張岱也大概想到了,若那趙引弓確實是個“髡賊”,不論是真髡假髡,這潤世堂的“澳洲東家”卻是不適合和自己見面的。如此說來,面前這位楊東主倒是當前最佳的會面人選了。
所見非人,緣慳一面,自然兩人談的也就索然無味了。張岱也不愧是豪門嬌子,三言兩語就拿捏住了場面——這也不乏楊世祥得到劉三的授意後主動配合的原因。張岱先是藉着前面楊世祥講他父親渡海分家而來的話頭,問起了當年臨高的市井民生,又恭維了下楊世祥現在的生意興隆,問了不少澳洲人來臨高後的舉動。當然,爲了不顯得刻意,中間又間或穿插了些地方病、廣裡常見病症之類的諮詢,恰到好處地表現出自己想去臨高看看卻又各種不安的心思。
楊世祥自己也是很奇怪,劉三昨天晚上找他叮囑了半天,總的意思就是要給這位張先生說說臨高的“前五年後五年之變化”,講一講元老院治理地方的本事,談一談元老院對讀書人的“務實態度”,特別是要強調元老院的“文治”之功。按楊世祥自己的總結,大抵是要用元老院的文治武功震一震這位文壇領袖,頗有收服的意思。既然如此,那自己這邊應該不會是個局。不過,場面還是要繼續撐着――萬一真是個局,自己可不能放跑了張岱。
這次他開始主動找話了。
“張先生問我臨高文學事,老朽或可再說一二。”楊世祥腦海中整理了一下,主動引發了話題。“所謂不爲良相便爲良醫,搖鈴之家其實世代都不缺讀書的子弟。”
張岱聽到他說“搖鈴之家”,恭維楊世祥家學淵源,“搖鈴”二字太過謙了。
“家父年輕時其實也曾是文童的,熟讀四書五經,習過八股,然則在學中惡了先生,自此再與功名無緣了。”楊世祥說起來不由得一陣唏噓。
這是他父親的一樁恨事,雖然平時從不提起,但是年老之後卻時常向他說起,雖然已經過去了好幾十年,憤懣之情依然溢於言表。也由此種下楊世祥了對科舉的極大的惡感。
張岱卻想着自己這四十多歲的老秀才的功名,不由得有些感同身受——到了這個年紀他纔看明白,自己科舉路斷的根本原因還是自己打心底裡不喜歡八股文體。“卻不知爲何?”張岱下意識地就脫口問了出來。
“因爲家父問了座師一個問題。”楊世祥緩緩道出。“機心抱甕,未見於聖人言,而載於莊生之妄語。莊生之述,皆僞託故事,事非實也,以述其理也。千年以降,世人何以機心爲聖人言哉?何以莊生之喻責以百工哉?”
張岱一聽,就知道,這說的是《莊子?天地》篇中,僞託子貢與一老農之口,說的一番道理。所謂“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這番理論在張岱看來簡直強詞奪理,但實際學習中關注的並非這句話,而是後面一句“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這一句,不論老莊還是孔孟,都是認可的,心神不定,道之何載?一邊回憶,一邊聽,楊世祥父親的座師果然也是這樣說的。然而楊世祥的父親卻不依不饒,仍然要解決“機心”的問題。
“老叟抱甕沃地,卻嗤桔槔。殊不知甕亦機械乎?摶泥作胎,伐木爲碳,封土爲窖,丙丁付之,百工雜治,其甕乃成。若欲沃地而毋以機械,何不以手掬之!”
說到這裡,張岱跟楊世祥一起笑了起來。
“袁師一板子打在家父手心,說‘爾知工匠事甚詳也’,‘醫卜賤役,大道充耳而不聞,巧言令色,徒以口舌爲能’。而後又多次說家父‘非吾道中人’,‘不知耕,又不讀,古有惠帝不食肉糜,今有楊生掬手沃地,小人哉’!”說到這裡,楊世祥一臉嚴肅,一絲怒火尤在眼中。
張岱聽了,也知道這個定性太過嚴重,對一個並非書香世家的童生來說,這等於直接判了死刑了。事情肯定沒這麼簡單,那位姓袁的學官不會因爲一兩句詰問就這樣判一個童生死刑,但楊世祥想說的也絕對不是什麼真正的黑幕。
“然而家父一直到故去,都還是沒想明白,爲何抱甕就沒機心啊。”楊世祥謂然一嘆。其實張岱知道,沒明白的,實際上是“爲何用機械就有機心”,甚至更進一步,“爲何醫卜百工就是下等人”的問題。
話到此處,應是未竟,畢竟剛纔楊世祥說的是要談一談“臨高文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