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大戶人家聚集的街巷還好,一條街上攏共也沒幾家.一般的中產之家,街上宅門多,很容易數錯。若是敲錯了門,少不得又要被住戶臭罵一頓。
張毓見豆腐店家的女孩子不在門面上,便回了鋪子,卻見他爹媽正在收拾幾頁紙張――他卻認得,是自家的房契和地契。這東西最金貴,張毓從小到大也沒見過幾回,平日裡都是裝在個鐵盒子裡,鄭重其事的收藏起來的。今天怎麼又拿了出來?
一問才知道原來澳洲人今天來不但“查戶口”,連帶着房契地契也驗了,還丈量了尺寸。
“這不,連驗章也蓋了。”他爹說道。
張毓看過去,果然房契和地契上都新蓋了一個紅色的戳子。這戳子和大明的官印不同,圓形的,中間是個“四角星”――張毓知道這叫“啓明星”――圍繞啓明星是一行扁宋字:“廣州特別市不動產登記處鑑證專用章”。
“這戳子一蓋上,這房子地皮就算是牢靠了。”張毓娘感慨道。每次改朝換代都是社會財富的重新分配,對於他們這樣的城市小資產來說,幾代人的操勞賺來得也不過就是這點房屋土地而已。自然看得比什麼都重要。
“花了多少錢?”張毓知道但凡公事必有花費。他去年參加童子試,領卷子也得花錢,進了號房少不得也得開銷幾個錢“放賞”給看號的
“錢倒是沒花……”張毓爹在歡喜之餘眉間卻還有些憂色,低聲道,“只怕這改朝換代不牢靠。”
要是官府又回來,澳洲人一走了之,這房契地契上的戳子可是消不掉的,到時候衙門若是有心刁難,事情可大可小。要遇到心狠手黑的,叫你爲此破家也不是不可能。
這麼一說,張毓娘又緊張起來,結結巴巴道:“這……這……可如何是好?”
張毓爹卻也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來。當然。重新登記認證的時候說“沒有”也可以,但是他聽人說澳洲人已經在全城貼出佈告:凡是拿不出房契地契的,就算是“違建”,限期拆除。這可不是說說而已――承宣大街上不管你是百年老鋪還是雞毛小店。只要屬於“違建”,全拆得一乾二淨。
張毓卻道:“我看……官府,怕是回不來了……”
他的話聲音很低,還是嚇了他爹孃一跳。雖說這會是澳洲人的天下,但是攏共才十幾天。誰也不敢說大明就這麼完了。不會再打回廣州來。
“不要亂說……”他爹小聲呵斥道,“不要在外面亂說!”
張毓點頭道:“這個我省得。不過就依孩兒這些天看來:澳洲人紀律嚴明,上下同心無慾,必是天下雲集響應,嬴糧而景從。”他見父母不太能理解自己的拽文,便又說道,“澳洲人的警察進到店裡辦事,不吃一塊點心,不拿一文錢。就衝着這個,大明也回不來!”
劉三從狹窄陰暗的店鋪裡走到明亮的街道上。頓覺鬆了一口氣:裡面實在太憋悶了。十來個平方米的鋪面裡不但有櫃檯,還有個碩大的面案和不小的烤爐,各種生財傢伙、原料塞滿了剩下的空間。普查組進去之後,簡直連轉身的地方都沒有了。
屋子裡瀰漫的是一股怪味,烘烤點心特有的脂油、乾果和麪粉的香氣;物料傢伙受潮之後的黴味;炭火燃燒的煙燻味,還有一股說不出的體臭味和――他看到大案板下凌亂的塞着被褥,大約夥計學徒晚上就是睡在這案板上的。而烤爐旁邊居然還塞着一隻夜壺。
回頭看店堂裡的“大世界指定供應商”的牌子,劉三不由的暗暗苦笑――這張易坤是怎麼搞得?還指定供應商,這種衛生條件,做出來的東西吃了不出問題纔怪。
劉三穿着一身警察制服――爲得是隱瞞自己的元老身份。他向林佰光提出自己要深入街巷。考察一下廣州的公共衛生情況。林佰光便安排他每天參加一個普查組,隨隊視察,這樣即不惹人注目,又能接着報戶口爲名深入到平時難以進入的地方。
他想真真正正的看一看廣州的實際衛生情況。特別是防疫面臨的壓力有多大。
廣東攻略預計不會有太多的戰鬥傷亡。衛生部門最大的壓力其實來自防疫。廣州可是一座五六十萬人口的大城市,就是放在現在衛生防疫壓力也不小,遑論是在衛生條件惡劣,傳染病猖獗的17世紀。
古代城市的衛生條件是非常差的,儘管劉三在21世紀的時候看多了古代城市的衛生設施之類的論文、專著和紀錄片,裡面充滿了“古代勞動人民的智慧”、“領先於世界”之類的溢美之詞。如果沒有晚清這個距離他們並不遙遠的中古社會的活標本留下的大量真實的影像和文字資料。大概他也信以爲真了,以爲橫店影視城就是古代城市的復刻。
但是事實並不是這樣。劉三很清楚中古社會的大多數城市是沒有或者很少有合乎衛生的上下水系統的。每到春夏,爆發性流行病就會肆虐一時。因爲飲食不衛生造成的“發痧”,甚至成爲夏季常見的死亡病因之一。
這也是爲什麼元老院對大明的城市敬而遠之,寧可在荒地上另闢新城居住的原因。文德嗣說:“古代城市,本質上就是一個充滿了老鼠、臭蟲、跳蚤和各種病原體的垃圾堆。再多的絲綢、大理石和名勝古蹟也掩蓋不了它散發出的惡臭”。
劉三的任務之一,就是要保障這座城市的健康。特別是要儘量撲滅這座城市裡的各種潛在衛生防疫隱患――惡性傳染病在17世紀可不是鬧着玩的。
但是隨着普查隊沿路一看,他就知道這任務不輕。17世紀的廣州並不算一座擁擠的城市,和所有的中國傳統城市一樣,城牆範圍內有許多荒地,有的是宅院寺廟荒廢之後留下的,有的卻是從未修建過房屋,上面不但有菜地有的還已經被開墾成田地,種蔬菜種水稻,甚至還有零星的墳地。
然而居民的住宅店鋪卻又相當的狹隘。這奇怪的現象讓他難以理解。問了留用的戶房書辦賈覺才知道城裡的土地雖多,地價亦不算太貴。但是蓋房子的費用卻不低。單買一小塊地皮,很多市民都買得起,但是要正兒八經的蓋一所大房子就沒多少人能承受了――磚瓦的價錢太貴。別說一般的平民小戶,就是中產之家蓋房子也要混用一部分碎磚舊磚。能用正兒八經的磚瓦“磨磚對縫”的蓋房子無不是大戶豪門或者寺廟官署這樣的地方。
土法制造磚瓦全靠人力,燒製又費時間燃料,所以產量很低,價格自然不不便宜。
磚瓦貴,樑柱之類的木材也不便宜。廣州地處珠江三角洲,附近並不產能蓋房的木材,都要靠珠江中上游各縣供應。路途一遠,豆腐也盤成了肉價錢。
他在廣州待了十多天,對17世紀居民的生活有了更深刻的瞭解,不僅是工業製成品,自然資源的價格也非常昂貴,相對於極端廉價的勞動力來說,惟一能解釋的就是勞動生產率太低了。
明明有地皮,住宅卻這麼狹隘,居住區的人口密度很大――像張家核桃鋪這樣的夥計和學徒晚上在鋪面裡搭鋪睡覺的在城裡商家作坊裡可以說是普遍現象。
更可怕的是,就在城牆外的城濠邊的官地上,還有許多城市貧民的的棚戶區――這可不是21世紀中國城市改造的棚戶區,也不是巴西印度那樣的貧民區,而是更爲低級的版本,基本沒有高於一人的房屋,有的只是“滾地龍”。用竹竿、稻草、廢木直接搭建在潮溼泥濘的河涌旁。往往旁邊就是亂葬崗義冢地。有的棚戶區脆就搭建在“義地”上。與死者爲鄰。
擁擠的居住環境,幾乎等於無的排水設施,沒有任何公共廁所,到處是敞開的糞缸,多年不清淤縱橫於街道間臭氣熏天的河涌……劉三心想,這簡直再完美不過的傳染病爆發地了。不知道過去的廣州是怎麼堅持過來的?回去得問個明白才行。
他原不想再進豆腐坊去看了――這家的情況不會比核桃酥店好到哪裡去。不過轉念一想豆腐店用水量很大,不可能靠挑水來維持生產,必有水井,不如去看看水質。
走進豆腐坊,見正在登記。他也不去理會,只看四周環境。這亦是鋪面和作坊合一的小鋪子。地是泥地,因爲做豆腐要大量用水的關係,十分泥濘。大約是爲了便於操作,地上又鋪了草袋子。煮豆漿的鍋子、盛放豆漿的木桶、做豆腐的板子看上去還算潔淨,上面還蓋着已經發黃的白布。然而煮豆漿的竈頭後面堆積着扒出來的灰燼,還放着不少柴火。用草袋裝得豆子就這麼橫臥在泥地上,下面不過墊了一張破蘆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