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沈家的破產卻不是因爲生絲行情不好,而是蠶的病害。
“去年小的們養蠶不合染了蠶病,全年絕收”男人愁眉苦臉,“故而折了本。要請老爺收留。”
蠶病大部分是病毒引起的,養蠶的地方環境封閉,蠶的密度又很大,如果不能做好清潔消毒的工作,很容易爆發各種蠶病。傳統養蠶對應對蠶病也有一套自己的做法,但是當時在消毒理念上還有缺失,所以類似爆發蠶病造成減收甚至絕收的事情是屢見不鮮的。
一旦出了大規模的病害,對蠶農來說就有血本無歸的危險。
看來養蠶對農民來說同樣屬於“高風險高回報”,沒自己想得這麼簡單。趙引弓聽得來了興趣。既然要做這行生意,當然要先打聽得越清楚越好。
當下又讓他說說具體的養蠶過程,但是養蠶在農村這是婦女的專利。女孩子從十二三歲起就開始學習養蠶。從臘月“護種”開始,到開春孵種“攤鳥”,一直到蠶“三眠”、“出火”、“上山”乃至烘繭、繅絲,全都由婦女代辦。他雖然知道但是怕自己說得不明白,甚至說錯,便讓自己老婆來說。
“奴婢見過老爺。”女人生得清秀,說得也是一口兼具南北之音的杭州土話――和現代杭州話的差異不是很大,趙引弓聽得受用,當即面帶微笑道,“起來,你叫什麼?”
“鄉下女人沒有名字,奴婢孃家姓王,行四,大家原來都叫我王四娘。老爺願意叫奴婢就叫奴婢什麼。”女人說話很是伶俐――江南的農家女子不但要種田養蠶,不時還要“上街”行販,所以說話見識還算不差。
王四娘先說了養蠶的過程,從蠶孵出到成繭,前後需要二十八到四十天的工夫。喂蠶有定時,必須及時添加桑葉,即使深更半夜也得起身飼食,耽誤不得一刻。蠶沙和剩餘的桑葉殘渣要時刻清理,否則容易染上蠶病。育蠶對溫度又非常苛刻,即要保溫,又不能太熱,而且還不能透風,所以養蠶的地方總是門窗緊閉,密不通風。氣溫稍稍低就要生火保溫。而等到蠶“上山”的時候,在蠶箔下還要生火盆――這樣可以加速蠶的吐絲,並且使得吐出的絲儘量乾燥,有利於提高蠶繭的質量。但是生火頻繁,火燭就必須十分的小心,因爲養蠶生火最後鬧出失火的事情,在當時是屢見不鮮的。
趙引弓對“蠶室”的典故是很熟悉的――看來這套養蠶法秦漢時代就已經很成熟了。
整個三四月份,養蠶之家基本上是不活動的,村裡極少行人,鄰居親戚停止互相走動,家家戶戶門前都貼紅紙。即使是官府在這一時期也不會下鄉來。
收下的蠶繭大多是蠶農家自己繅絲出賣,也有直接賣幹繭給‘繭行’的。不過這都是人手不夠的人家或者有某些別樣緣故。
“爲什麼要自己做生絲呢?”趙引弓問道。
“去繭行賣蠶繭‘花頭’太多,鄉下人總是吃虧。”王四娘說繭行必有官府的牙帖,所以壟斷性很強,而且同業還有個專門的“公所”,新繭上市,同行公議,哪一天開秤,哪一天爲止。收購的價錢也是議好的,不準自己擡價。每年的議價總是很低。
價格低不去說,在收繭的時候還有種種“花樣”,不是嫌繭子“溼”,就是硬扣分量。最壞的是爲了進一步的壓價,在蠶繭大量上市的節骨眼上繭行還會突然關閉繭棧幾天,停止收繭。
“爲什麼要停收?”
王四娘說:“繭收了下來等不起,不繅絲不賣就擺在那裡,日子一過裡頭的蛹咬破了頭就一文不值了。鄉下人就只能低價賣了。”
原來如此!趙引弓想,這其實是人爲的造成“賣繭難”,使得收購價暴跌,這種花樣在舊時空也多得是。
趙引弓又問:“繭行買了繭子,怎麼出手呢?”
“自己繅了絲賣給絲行。杭州城裡城外,有許多人家自己不養蠶,可是替人打盆繅絲。”繭行得了蠶繭,用外包的方式包給他們去繅絲,按兩結算加工費。
養蠶人家只要條件允許都是儘量自己的繅絲,出售生絲。這樣獲利較多。繅絲的工作由蠶農家的婦女辦理――是農村的一項重要副業,沈家就是王四娘帶着女兒手工打盆繅絲。
沈家媳婦比比劃劃的大概說明了下怎麼打盆繅絲,繅絲的時候用一口大鍋,燒滾了水,每次倒入十到二十枚繭,用竹籤攪着燙繭。等到沸騰的時候用用竹籤撥水面,絲頭自然就會浮出,用手提起絲頭,穿入竹針眼,繞動導絲用的滑輪,然後再用移絲桿勾掛起來,送上腳踏轉動的繞絲用的“大關車”,一邊操作,一邊腳踏絲車,就可源源不斷的抽出生絲來。
繅絲是很辛苦的工作。蠶一結繭就要爭分奪秒。不趕緊繅出絲來裡頭的蛹就要羽化咬破頭。這樣繭子就沒有用了,所以繅絲的時候是全家動手,男人也要幫忙打下手,日夜趕工。一個熟練的勞動力,一天可以繅絲三十兩左右。如果是特別細的“包頭絲”,每天的產量就只有二十兩了。
趙引弓沒讀過蠶桑專業的書籍,但是憑常識也知道這種手工製造的產品效率低質量差,在舊時空的晚清,土絲一遇到按照現代方式養蠶繅絲的日本生絲之後在國際市場上就一敗塗地了。
“本地最好的絲出在哪裡?”趙引弓問道。
“回稟老爺,本地當然是仁和縣出得絲爲好。”王四娘小心的說道,“若是以浙江來說,最好的是湖絲。湖州府南潯的七裡絲是有名的好絲。歸安、德清、崇德、桐鄉各縣都出好絲,然後纔是本地仁和的生絲。”
“仁和縣這裡出得大多是‘肥絲’,湖州。嘉興出得是‘細絲’,”王四娘解釋說但凡要製造織造帶花紋的綢緞,經絲必用“細絲”。因爲織造綢緞的提花機對經絲的強度有一定的要求,而兩個地方出得生絲堅韌不易斷。其他生絲提花機基本上是用不了。
“就是杭州本地的織造府、織染局,織造內用的綢緞也要專門從湖州、嘉興徵購生絲。本地仁和、錢塘的生絲反而用得不多。”
趙引弓聽得很仔細。顯然,蠶桑業和雷州的糖業一樣目前是處於小生產的狀態。手工生產、小額高利貸果然是本時空工商業中的常見形態。裡面可以插手牟利的地方太多了。他的腦子裡同時有七八個念頭在轉悠,似乎每個環節都可以插一腳……他搖了搖頭,讓自己靜一靜,略略理出了一個頭緒,才重拾中斷的話題。
“你們繅出來得絲又賣到哪裡?”
“專門有收絲的絲行。生絲一出來,收購生絲的‘絲客人’就到市鎮上來了。”王四娘說生絲的行情隨行就市,但是普通生絲常年都在每擔都在三四十兩銀子以上。從萬曆年以來,生絲和絲織品大量外銷,生絲的行情不斷上漲,雖然某些年份不景氣,大多數年份經營絲業依然是一個有利可圖的行業。
“喔,”趙引弓點頭,“你倒再說說絲行看,也要領牙帖,也有同業公所?”
“聽說也是一樣的。不過奴婢平常只碰得到下鄉來的‘絲客人’,內中的具體情形就不大知道了。”
王四娘說:有的絲行的“絲客人”也經手放債,蠶農可以向他們借貸,到新絲出來之後再用生絲還債。看似手續簡便,實則還債的時候生絲估價很低,蠶農非常吃虧。
在盤剝蠶農上,“絲客人”並不比繭行仁慈或者有信義。但是蠶繭一旦繅成新絲也有時間的限制,生絲放久了容易發黃,絲客人若是故意拖延時間,固然能夠殺蠶農的價,但是生絲收到之後留給他自己的銷售時間也短了。所以故意延期殺價這樣的事情就很少見。蠶農多少能得些實惠。
“絲行的生絲最後賣到何處去?”
“大多是賣給各個織造作坊,也有發賣給外地客人。”
“本地的織造的綢緞多嗎?”
“回稟老爺,如何不多?”王四娘笑着說,“旁得不說,光這城裡的東府西府,外加兩個織染局,每年額定的袍服料就要幾千匹。這還不算其他的名目。合起來,每年光進貢的綢料就要上萬匹了。”
東西兩府這個名稱引起了他的注意,蔡實見他面露疑惑,趕緊解釋道:“是朝廷設在杭州的織造府。就在普濟橋東。裡面織造的綢緞都是供應內用的。”兩個染織局同樣是官辦的大作坊,規模很大。
趙引弓問:“你可會織綢?”
“奴婢不會,織造綢緞專有工匠,不是父子也是師徒,不是奴婢這樣的鄉下人能會得。”
“你們先下去吧。過些日子必有用到你們的地方。”趙引弓說着又對孫旺才說道:“這幾個孩子一併收入義私念書。”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