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方重仁讓阿寬上山去把葛木達斡爾帶來園子。
那個孩子來這裡也有一段日子了,一身敵意也漸漸爲青山淨風所消融。
事實上,他從來就最愛纏他。
七年前,在精絕認識時,達斡爾纔是個九歲的娃娃,憑着自己的學得的三腳貓功夫,在族中驕橫,不曾將任何人放在了眼裡,卻叫他輕輕鬆鬆治得五體投地,從此“方大哥”不離口的跟在他屁股後面聒噪。肋
本就是個開朗直率的孩兒,連愛憎也是那麼的真:因爲族中敗亡的痛事而恨上了他,也爲了其兄長的一封追悔書而誠心伏到他跟前,甘作弟子!
是的,他收了達斡爾做徒弟。
前兩天,他把這事告訴依靈時,她聽了很詫異,但很快就溫溫笑之,不曾記了仇,反爲達斡爾慶幸說:“能得你指點,全是他的造化了!”
這不是造化,而是遺憾!
當初,他若能多用些心思在精絕與火鳳國的糾紛,也許就不會死那麼多人。因爲心中覺得虧欠,才順了達翰爾的意,破例收了弟子!
所幸這段日子,達斡爾在山上過得極好,漸漸回覆了往日的性子,直爽依舊――他是塊璞玉,只要細心對他加以雕琢,假以時日,定成大器!鑊
唯一叫他頭疼的是,這小子對他的私事特別感興趣,總在好奇他娶親的事!每回談話講學,他有意無意就往這個事上扯,都叫他淡得臉兒給堵了回來,卻越發惹得他好奇!
就是這天早飯後,達斡爾第一次進得園子來,跨進竹籬門時,他正坐南朝北在竹亭子裡與依靈說着話。
依靈昨夜看了一些醫書,生了些不解,正執着書卷在問。
他猶自含笑一一作答,就是他滿面的悅色把達斡爾看傻了眼,一副訝異的下巴就要脫落的樣子,止了步子杵在了原地。
方重仁知道他在訝異什麼,相識這麼多些年,他冷淡的性子已名傳於外,無人能近得他身側得他溫顏以對,猶其是女人,他從來是避而繞之的,達斡爾哪曾見過他如此和顏悅色的待過一個女人!
他不看達斡爾驚異的神色,只淡淡的望着面前這個淺笑倩兮的少女,心中則清楚的知道:她是他此生的劫!
躲不過的情劫!
那邊,花香流轉的小徑上,達斡爾依舊在發楞,阿寬瞧在眼,自後面踢了他一下,不客氣的催道:“喂,混小子,楞什麼?過去呀!”
依靈正揹着身子,聽得聲音這才知道他們來了,回頭瞧時,便見一個高高壯壯的少年踏上竹亭的臺階,行若風,走到他們跟前。
身着素淨的粗布衣裳,腰佩一柄奇異的銀色彎刀,束着一頭天然捲髮,沉定的藍眸泛着一抹古怪的驚疑之色――正是幾個月前欲將她炸個粉身碎骨的葛木達斡爾。
“師父,我來了!”
站定後,達斡爾衝重仁喚了一聲,口氣粗邁,生硬的中土話帶着濃濃的異族口音,目光緩緩的從她身上掠過!
數月不見,這異族小夥的態度判若兩人,年輕的臉孔多了幾分沉定,藍汪汪的眼底少了那沉重的陰狠,變得清朗朗,英氣逼人。
他既是精絕皇族後人,自有其天生的高貴,先前見到他只覺滿身囂張之氣,如今被重仁一教化,已收斂許多!
便是她打量的他的時候,他也轉着頭上下惦量的在瞅她。
這日裡,她穿着一襲湖水色的夏裙,未施粉黛,而膚若雪凝脂,脣彩胭脂色,秋目盈盈光華暗流,沒了病懨懨的神色,清新動人,靈氣撲面;整個個便若沾露欲綻的花蕾,水靈靈,亮晶晶,於花木映襯下但見清麗脫塵,執書卷以睇望,柔而雅,雅而靜,靜而生韻,韻極如畫,自然美極!
在瞧見他眼裡慢慢洇染開的驚豔后,她淡淡露以淺笑,溫婉而雅緻.
他瞧着回以一笑,側着頭,眨巴眨巴眼便嘖嘖叫出聲:“師父,這女孩兒,就如比桑河畔的幽蘭,靜心谷的清蓮,確實不俗哦!先頭只覺得些骨氣,今番再看,哈,原來顏色也出衆着,倒真是比我家七族姐嫺雅多了,班配得上師父,嗯,我家七族姐輸的不冤……”
達斡爾開出口來依舊又直又快,話也說卻奇奇怪怪叫人聽不懂,所幸也沒待說完,就叫阿寬拍着腦勺截斷了去,直道:“喂,臭小子,少在我們面前提你家七族姐!那丫頭,徒有金玉色,全無玲瓏心,那一番要死要活,鬧得驚天動地,都不知道給了仁哥添了多少亂!爲了活她這條性命,都害得仁哥七天七夜沒睡安枕,連帶着叫我們一起遭了罪,還虧你還把她當個寶!少丟人現眼!”
達斡爾聞言,立即叫屈的反駁了去,道:“爲什麼不能提,怎就是丟人現眼了?七姐鬧成那樣,還不是因爲師父做的太絕,那日竟會當着全族人的面,想都不想便滿口回絕了親事!我七族姐本就是嬌美任性的人兒,生平哪得過這種氣,臉面一下子給丟的乾乾淨淨,她不尋死要活纔怪呢!”
一時間,依靈並不明白他們說的是怎麼回事,辨了一下味兒,才依約有些明白了!
於是微微側過了眉,看向方重仁:可以斷定的是他們口中的那個“七族姐”應是一個絕色的美人,一個傾心於他的異族少女。
方重仁,他既有俊逸陽剛的相貌,又能有出彩的涵養,布袍於身依舊倜儻瀟灑,妙齡女子難免被其天生的氣質所折服!只怕這些年他出遊在外,招惹過的女孩子不止那“七族姐”一個。
不知怎的,嘴裡莫名就起了怪味,正嚼不明白那是什麼滋味的時候,阿寬又嚷了起來:“她笨纔會尋死要活的,有能耐就把仁哥的魂勾了去,至於自尋短見麼,她的顏面就不及小命來的重要?說穿了便是個笨蛋……”
停了一下,又續道:“喂,臭小子,別閒扯打岔來了,往地兒給好好跪上,磕頭奉茶叫師母去!
依靈本還在凝神思量,聽得這話不由得一楞!
不錯,她名義上是重仁的妻子,達斡爾自然得管她叫:師母!
但,當她意識到他們要把這兩個字眼往自個兒身上套時,竟激起了滿身雞皮疙瘩,不曾多想,連忙含笑婉拒道:“阿寬,你就別起哄了,哪需要這般客套疏禮的,我也長不了他幾歲,但得不嫌棄,喚一聲姐姐便可以了!”
“那怎麼成,他既拜了仁哥作師父,自然得稱嫂子你做師母了,怎能稱作姐姐!不行的……”
阿寬堅決反對,然後斜眼睨向神色急轉的達斡爾,拍拍他的肩頭道:“喂,臭小子,我讓你行禮,你做什麼一聲不吭?在動什麼歪腦筋?我告訴你,你家裡姐姐多如牛毛的,可不許再亂認姐姐,眼前這個即便年紀比你小,你也只能乖乖叫師母!嘿嘿,這師母可是獨一無二唯一一個,你若敢不叫,小心仁哥把你逐出師門……”
達斡爾骨碌骨碌在動眼珠子,一個勁兒的衝方重仁瞧,察顏觀色罷,才嘿嘿笑出聲道:“自然得叫師母,不是叫師母的話!師父怕不樂意……呵,師母自個兒瞧吧,師父現在就生氣了,先前跟您還有說有笑的呢,一下就淡成了霜!若我再沒了規距,只怕到時他就算不逐我出師門,也會尋了機會整我一頓,要我揹你們中土的什麼孔孟禮儀之道……”
這兩人一唱一和當真很會吹彈,說的煞有介事,害她不由得把目光轉到了方重仁身上。
重仁本面色極淡,聽得他們這麼胡謅亂扯,不由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神情來,擡了眉,睥了一眼達斡爾,懶懶接了口去,說:“達斡爾,睜眼說瞎話還得有個譜,你是哪隻眼瞧着我生氣了?一個稱呼而矣,你愛怎麼叫便怎麼叫!怎有這麼多廢話!先前就跟你說了別叫師父,依舊喚我方大哥就好,是誰死皮賴臉的非稱我作師父?這會兒居然敢來抱怨,好似我平日真刻薄你了!”
雖得了訓,達斡爾卻絲毫沒在意,朗朗一笑,往石桌上取了茶盞沏了一杯茶,說:“那可不成,兄長生前一直盼着你能收我做弟子呢!既然這番你點頭同意收了我,我自然得稱你做師父,要不然如何去告慰兄長在天之靈……”
忽又呵呵笑得賊,道:“不過,兄長在天上也一定沒料想到師父你也有心甘情願栽進女人手裡的時候,所以,這聲師母我還當真是得叫一叫……來來來,師母大人,達斡兒這裡敬你一杯茶,一是向您陪罪,那裡日達斡爾不知前因後果多有得罪了,再來是恭喜師母拐得我們精絕國內最尊榮的貴客,能把我師父拐做男人的鐵定有能耐,達斡爾一定要來敬你一敬!嗯,最遺憾的就是沒能喝到你們的結親酒,沒能鬧上師父一鬧,可惜,真是太可惜了……”
拉長着可惜聲,撲通就跪下遞上茶來。
達斡兒說話直快,行動也利落,這帶着調侃的中土話雖說得生硬,卻是朗朗有力.
依靈未及防,一下傻了眼,羞窘於當場,接也不是,拒也不是,叫他起更不是,只得轉過頭求助的瞟向下方重仁。
誰知重仁淡笑於眼,無辜的佯作不懂,冷眼壁上觀,根本就不想拖以援手。
阿寬在旁邊看,最是心明眼亮,悶悶笑了笑,直道:“哈,嫂子,你這一杯師母茶是逃不掉的了!就受了吧!再瞧仁哥也沒用,他巴不得你實實在在的被人這麼叫着!”
其實,依靈也明白他是故意撒手不管的,卻拿他沒法,只得放了書卷,站起身接了茶水,受了這聲叫,微笑以應道:“即便如此,也不必行得如此大禮,且起來吧!不過,達斡爾,我可沒那個能耐拐了你的師父去,人家自是了得之人,豈是常人能悟其心思的!”
只有他拐騙旁人,旁人又有誰能去算計他!
心裡這麼想着,便向他投去了一眼,既無奈,又羞赧。
方重仁自是將她的言行嬌羞,全納進了眼裡,浮出的一個深深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