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從陳沐那兒回來之後,黑骨紅便是徹夜未眠,牀上躺了大半夜,便起了身,抽着捲菸,看着窗外漸漸醒來的城寨。
狗肉檔纔剛剛收攤,逼仄的角落裡,有人躺在污穢之中,也不知道是醉倒了,還是被打死了,碩大骯髒的老鼠,就在那人身上爬來爬去,鑽進鑽出。
這裡雖然很骯髒,也很混亂,但這是他生存的地方,是他看顧的地方,每日裡司空見慣的場景,反倒讓他感到稍許安心。
正因爲他對這裡的一切都太過清楚,他才明白,陳沐想要取陸雲琛而代之,是多麼不容易的一件事。
但對於陳沐,他始終抱着一種敬而遠之的心態。
這個年輕人心性成熟,而且果敢善決,敢想敢拼,經歷過常人一輩子或許都無法經歷過的傳奇。
如果換做別人來挑戰陸雲琛,黑骨紅或許會呲之以鼻,但偏偏是陳沐。
要知道,陳沐纔來香港沒多久,就已經幹了好幾樁大事,無論是揹着儒艮帶着獅子過江,還是保下城寨,沒有哪一件不是震撼人心的。
如此想着,手指傳來灼熱感,捲菸又燒到了盡頭。
菸灰缸已經滿溢,桌子和地板上都是捲菸的菸頭,黑骨紅口乾舌燥,甚至有些反胃想吐,但他還是忍不住又取過一張捲菸紙,放上適量的菸絲,舌頭一舔,卷好之後便點燃起來。
外頭已經熱鬧起來,商販紛紛開張,滿街的老鼠突然又消失不見,只殘留下讓人作嘔的痕跡。
城寨的人們就站在這麼髒髒的地上,吃着熱騰騰的早餐,而他們之中大部分人都穿着木屐之類的拖鞋,小腿上都是濺射起來的髒污,嘴裡卻吃得津津有味。
“山主,快看看,今天的《南華早報》!”小弟從外頭撞了進來,將報紙呈給了黑骨紅。
黑骨紅心頭也有些緊張起來。
因爲他知道,敢走進他家門口的,都是追隨多年的好夥計,從不會沒大沒小,知道他脾氣和家裡規矩,沒有萬分要緊的事,是不可能這麼無禮地闖進來的。
黑骨紅接過了報紙,只看那整版頭條的黑色大標題,就足夠讓他感到震驚了!
“外江老表接管港務,總華探長買兇殺人”!
外江老表不是什麼褒義詞,但自打陳沐帶着獅子過獎,讓亨利維爾遜推上一次頭條之後,老表儼然已經成爲了一時的熱詞,更成爲了陳沐的代名詞。
黑骨紅的雙手在顫抖,以致於報紙都有些拿不穩了!
昨日裡陳沐雖然這麼說,但難免有些“大放厥詞”的嫌疑,他雖然知道陳沐從來不會說大話空話,可想要取而代之,好歹也要跟陸雲琛進行漫長的拉鋸戰。
誰又能想到,陳沐昨日才說出口來,今日便果真實現了!
說句心裡話,黑骨紅對陳沐一直存在警惕,生怕陳沐會將他山主的位置給搶走,因爲以陳沐此時的聲望,還是非常容易做到的。
可此時他才發現自己的想法有多麼的可笑,因爲陳沐的志向根本就不是一個小小的城寨能夠滿足的!
陳沐雖然沒有頂替探長的頭銜,但卻插手到了港務,這就相當於捧起了一個聚寶盆!
總華探長買兇殺人,這是知法犯法,單是這一條,陸雲琛就再也無法再翻身了!
這陸雲琛也是倒黴鬼,若不是他想要討好杜克梅,串通伊莎貝拉想要引誘陳沐到山上,也不會落了這個結果!
雖然他並不知道,這是梅含理給陳沐的一個“交代”,但只看表面的結果,才更加的震撼!
道上的不知道里頭的貓膩,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認爲陸雲琛惹了陳沐,就落到這樣的一個下場,對陳沐就更加的敬畏。
手裡的捲菸又燒到了頭,甚至燒到了手指,發出茲茲的聲音來,黑骨紅才猛然甩掉,手指卻打在了桌子上,疼得整個人都炸毛起來,
一腳便踢翻了前面的矮桌,茶具乒鈴乓啷摔了一地!
黑骨紅也算是一代梟雄,少有這麼沉不住氣的時候,只是這個大頭條給他太多的震撼,以致於他的情緒都失控了!
不過他很快就醒悟了過來,朝那驚呆在原地的隨從投去一個眸光,後者當即身子一緊,趕忙要過來收拾,卻被黑骨紅制止了。
“罷了,丟那裡不去管了,先出去吧。”
那隨從可不敢逗留,卻又不敢擅自離開,只是守在了房門外頭。
黑骨紅頹然坐了下來,沉思了許久,終於是朝外頭道:“來人。”
那隨從緊張兮兮地走進來,便聽得黑骨紅吩咐道:“備厚禮,我要去給小阿叔道喜!”
隨從應聲要走,這纔剛跑到外頭去,又聽得黑骨紅阻止道:“回來!”
“不必去了,明天就是格鬥賽,召集各大堂口能打的,明天跟着去體育會,給小阿叔壯壯聲勢!”
黑骨紅也有着自己的顧慮,昨日才拜訪了陳沐,今日看了報,如果馬上去道喜,反倒要被陳沐看不起,倒不如明日去體育會聲援,錦上添花到底是不如雪中送火的。
只是要召集各大堂口的紅棍,也實在不容易,雖說他是山主,但只在事關存亡的大事上纔有發言權,也僅僅只是發言權,最終的決議還是大家商量。
不過黑骨紅一點都不擔心這件事。
若是以往,或許還有些難度,但如今陳沐要取代陸雲琛,也就意味着,往後他們想要在維多利亞港討生活,陳沐就是他們的財神爺,除非他們不混港口。
可香港正因爲這個港口才發達起來的,不做港口生意,根本就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更成不了有名有號的人物。
所以說,以後各大堂口想要飛黃騰達,如何都繞不開陳沐,漫說找各家的紅棍去給陳沐助威,便是讓他們上場去拼命,那也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了!
黑骨紅也不敢再閒着,當即離了家,親自去準備明日的事情。
陳沐也喜歡看報紙,雖然他質疑報紙上安那些新聞的真實性,但報紙不是什麼消息都可以登的,雖說不是英國人讓你登什麼,你就登什麼,但很大一部分程度上,報紙上的消息,也能透露出英國人方方面面的姿態和訊息。
不過今日份的報紙他還沒來得及看,因爲昨夜裡紅蓮又與他練了功,爲了恢復元氣,他正在打坐觀想。
紅蓮在廚房裡忙活早飯,雖說陳沐一直想請幾個人來伺候他們的生活,但紅蓮卻如何都不願意。
雖然她是高高在上的聖母,以往都是魏姑芷等人照顧她伺候她,但現在的她更享受這種市井生活,這樣的煙火氣,與陳沐兩人獨處的世界,都是她內心渴望的。
只是這種平靜很快就被敲門聲給打破了。
陳沐受了傷,孫幼麟和黃興等人忙着籌備大事,都沒有過來探望,陳沐心裡到底是有些失望。
聽得敲門聲,也就有些期待,也不等紅蓮,自己披上衣服就應了門。
登門的是楊大春和阿鬼,而非孫幼麟等人,陳沐的心理也有些複雜。
不過到底是高興的,只是見得楊大春一臉的愁容,難免有些疑惑。
“怎麼了?這一大早的,誰惹了楊掌櫃?”
楊大春帶着阿鬼走進屋裡來,將手中的報紙遞給了陳沐。
“老闆,這次你有些高調,不是什麼好事啊……”
陳沐粗粗掃了一眼,也皺起了眉頭來。
他知道梅含理一定會鬧出一些動靜,只是沒想到連頭版頭條都登上了,更沒想到丟出來替罪的竟果真是陸雲琛!
不過陳沐既然要插手港口生意,自然是做足了心理準備,此時也丟下報紙,不再去看,朝楊大春道。
“你來得正好,有件事要跟你說一說的。”
請了楊大春和阿鬼坐下,陳沐也就開門見山道:“我以後會擔任港口那邊的聯絡官,雖然主要是爲伊莎貝拉保駕護航,但港口地頭上的事情,也歸我管,往後誰想在那裡做生意,就需要我點頭。”
“不過麼……單憑一個頭銜或者一個名字,是不足以鎮住場子的,肯定會有很多道上的人來作怪,我需要你跟阿鬼去港口那邊看住場子,立起咱們的規矩來。”
“這個事情不容易,前期肯定要大打出手,甚至大開殺戒,你們做好這方面的準備纔好……”
楊大春非但沒有退縮,反倒是露出驚喜的眸光來。
“老闆,這樣的生意,最適合我和阿鬼,你就放一百個心吧!”
陳沐也是搖頭苦笑:“掌櫃的,我可說好了,千萬不能濫殺無辜,否則……”
楊大春連連點頭:“我知道了,都說了一千多遍了,我楊大春又不是殺人狂魔……”
陳沐點了點頭,又說道:“單憑你們兩個是不太夠的,所以我打算讓一些堂口入夥,畢竟獨食不肥,再說了,一點湯水都不分,生意也做不長久……”
楊大春也讚許道:“老闆你這生意經是真的越念越熟了……不過你打算讓誰入夥?若是分得不好,反倒惹起爭端,倒不如不分……”
陳沐也認可這種說法:“我心裡有數,明天就是格鬥賽,我倒想看看誰會站在我身邊。”
楊大春搖了搖頭:“眼下你登上了頭條,正是炙手可熱,誰不來沾點光?若來聲援就分生意,怕是整個港口都不夠分……”
陳沐微眯着雙眸,手指輕輕敲擊着桌面,意味深沉地說道:“這就要看他們的表現了……”
見得此狀,楊大春也不由嘖嘖道:“想當初,咱們東躲西藏,誰能想到,竟還有這麼一天,大家都要看老闆你的臉色吃飯?”
陳沐吐出一口濁氣來,似乎不是很認同這句話,但也沒有再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