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宗濟自是好意,只是也講個你情我願,若鍾水養見得方宗濟,反要時時念起自己的妻兒,可就弄巧成拙了。
饒是如此,陳沐還是想嘗試一下,萬萬不能看着鍾水養在這麼頹廢下去了。
這個阿叔畢竟已經老了,再也經不起這許多折騰,情緒再這般低落下去,生無可戀,就真的再沒什麼活頭了。
帶着方宗濟,再次來到內宅,敲了鍾水養的門,陳沐心中也是忐忑。
鍾水養也不開門,裡頭安靜了許久,才傳來低迷的聲音:“我乏了,你們去忙自己的事吧,別來我這裡浪費時間了……”
這話聽着有點像訣別,陳沐心中自是不好受,卻聽得方宗濟朝裡頭說:“老叔公,我是方宗濟……師父……師父事務繁忙,腳不沾地,我也不敢多去打擾,只是學業有惑,又不能不問,所以……所以老叔公能不能爲我解答一二?”
陳沐見得方宗濟能夠“獨當一面”,也就躲到了旁邊去。
房間仍舊沒有動靜,陳沐也心焦,等了許久,知道事不可爲,也是唉聲嘆氣,正要走出來,帶着方宗濟離開,房門卻是打開了!
鍾水養上下打量了方宗濟一番,朝他說道:“你師父文武雙全,是個求之不得的先生,你不去問他,反倒要來問我這個老頭子?”
生怕被發現,陳沐也躲到了柱子後頭去,但聽得方宗濟行禮回答說:“我聽師父說過,老叔公學富五車,又留洋海外,學貫中西,見識廣博……”
“打從老叔公住進來,師父就提點我們這些徒弟,讓我們一定要厚着臉皮來求教,必是受益匪淺的……”
鍾水養見得方宗濟對答如流,而且謙謙有禮,臉色也緩和了下來,搖頭苦笑說:“你們的師父心思細膩,想法周全,讓你們來求教,不過是怕……怕老頭子我……”
陳沐聽得此言,也是緊張起來,方宗濟卻斗膽接話說:“老叔公,既然你能感受到師父的拳拳心意,爲何要拒之門外?”
“難道您真的甘心白費了這畢生的學問?”
鍾水養看了方宗濟一眼,微微搖頭道:“老頭子我癲癲廢廢大半生,確實見過不少人不少事,但又不是做學問的老學究,哪有什麼學問可白費?”
鍾水養不爲所動,陳沐也暗自捏了一把汗,方宗濟雖然年紀不大,但心思早熟,打一開始便對答如流,陳沐此刻也生出一股子期盼來。
但聽得方宗濟接話說:“老阿叔,我們都是沒見過世面的小輩,對外頭的世道也是好奇,您走南闖北,甚至漂洋過海,您可以給鄉親鄰里講外頭的見識,講外頭的大世界,爲何就不能跟我們這些小的說一說?”
鍾水養微微一愕,沉默了許久,才點了點方宗濟的鼻頭,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來。
“你可不小了,這麼會當說客,以後可了不得的。”
方宗濟聞言,也是滿臉歡喜:“這麼說,老叔公答應教我了?”
鍾水養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也不算教你,你陪着我,聽我這個老不死嘮嘮叨叨罷了。”
方宗濟大喜,跟着鍾水養走進屋裡,倒了一杯茶,竟是跪倒在地,獻茶說:“老叔公請茶!”
鍾水養看着跪在地上,肩頭消瘦的方宗濟,也是眼眶溼潤:“好好好,快起來,快起來!”
躲在外頭的陳沐,將這一切看在眼裡,也總算是安心下來,正要離開,卻聽得房裡傳來了聲音。
“陳沐,你且慢走,我有話要跟你說。”
鍾水養讀了八年私塾,而後才闖蕩江湖,這份經歷與陳沐也有些相像,畢竟是做殺頭的買賣,感知自是敏銳,陳沐也躲不過,只好現身了。
“鍾叔……”
鍾水養走到門外來,盯着陳沐看了一會,也不含糊,開門見山地說:“讓我教這些小朋友也不是不行,但你必須答應我一個條件。”
陳沐自是沒有半點遲疑:“鍾叔能幫我照顧小徒弟,已是感激不盡,有什麼吩咐,鍾叔但說無妨。”
鍾水養擺了擺手:“我希望你以後不要像我一樣,我知你一直在資助革命黨人……”
陳沐聽聞此言,心裡也頗不是滋味。
鍾水養爲了搞革命,一家子的性命都搭了進去,只剩下自己老來孤苦,人世間最大的痛苦,莫過於此了。
所以他勸阻陳沐,讓他不要重蹈覆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鍾叔……書冬是死在官兵手裡的,就在我眼前,被活活燒死!”陳沐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但他的答案已經不必再提的了。
鍾水養擡起手來,阻止了陳沐的話頭:“我不是讓你完全抽身事外,而是讓你在幕後資助就好了。”
“你是個有本事的孩子,無論在新會廣州還是香港,你都能很快紮根下來,發展壯大,你是陳家的孩子,天生就有這樣的領袖氣質。”
“我也見過魏姑芷這些人,她們確實能夠以最短的時間來適應環境,每到一處,總能拉攏到信徒,或許你的動靜不如她們大,但最後你總能做得比她們都出色,這就是你的本事了。”
“我的意思是,既然你擅長這個,往後你就繼續用這種方式來爲革命事業出力,不必像我這樣拋頭露面,更不要去衝鋒陷陣……”
“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你能夠離開香港。”
“離開香港?”陳沐纔剛剛穩定下來,港務生意做得紅紅火火,與龍記和洪順堂那邊也都接洽了起來,往來頻繁,生意流水一般翻滾壯大。
而且明面上也有像樣的身份,冬獅館日漸熱鬧,所有的一切都往最好的方面去發展,爲何鍾水養要在這個節骨眼上,讓陳沐離開香港?
遲疑了片刻,陳沐到底還是開口道:“鍾叔,也不瞞您說,我在這裡挺好的,並不想離開……”
“至於資助革命黨人,我還是會一直做下去的,衝鋒陷陣那種事也不適合我……”
鍾水養搖了搖頭,堅決地說道:“不,你必須離開,忠義總堂就在檀香山,眼下我尚且苟活,一切都好說,可一旦我死了,檀香山那邊羣龍無首,總堂可就保不住了!”
“我一直將你視爲繼承人,若你不去主持大局,檀香山的忠義總堂被奪,就再也拿不回來,屆時所有堂口的兄弟,都將失去正當的身份了!”
“我鍾水養不是那些學生,也看得不夠遠,但好歹也搞了這麼多年的革命,尤其是孫義弟,更是爲此奔波不止,我洪門中人爲了驅除韃虜,光復中華,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甚至不惜性命。”
“若再沒有了洪英身份,他們沒來歸屬感,這一腔熱血也會被熄滅,往後又如何繼續支持革命?”
陳沐也沒想到,忠義總堂就在檀香山,而且聽鍾水養這麼說,忠義總堂那邊也是強敵環伺。
誠如鍾水養所言,洪門的宗旨是反清復明,有了洪門的身份和宗旨,這些人才會盡心盡力地支持革命。
如果忠義總堂被奪或者被毀,所有人都將“無家可歸”,他們失去了歸屬感,也不再認同反清復明的宗旨,革命事業將失去大量的洪門支持者!
“鍾叔……您現在在國內,檀香山又有誰保護?既然他們能守護至今,交給他們應該是可以放心的吧?”
鍾水養搖了搖頭:“自打我們準備發動起事,那邊就已經不再太平,我回鄉已經很久,大事上都需要發遠洋電報,費時費力,溝通並不能及時,電報上也說不了多少話……”
“所以去年的時候,我們也只好委託傅青竹道長,遠赴檀島,暗中守護總堂……”
“傅青竹?怎麼又是他?!!!”陳沐頓時有些驚詫,便朝鐘水養問說:“鍾叔,你老實告訴我,這老道士到底是甚麼身份,爲何甚麼事情都有他?”
鍾水養嘴脣翕動,遲疑許久,內心似是非常掙扎,最終還是搖了搖頭:“你別多問,只要你到了檀香山,一切就都清楚了……”
陳沐也是憋得難受,這老道士亦正亦邪,行事詭異,身份神秘,偏生又得益於他的幫助。
無論是在廣州,還是在香港,他都出手相助過,只是城寨守衛成功之後,就沒了他的消息,彷彿人間蒸發一般銷聲匿跡,沒想到卻是到檀香山救急去了。
“既是如此,爲何不把忠義總堂交給他?”
陳沐到底是不想離開,華人安土重遷,這種思想早已深入骨髓,若非迫不得已,誰想漂洋過海,流離在外?
鍾水養卻仍舊搖頭:“原因很簡單,他並非洪門中人,眼下讓他看顧,也只是權宜之計,你卻不一樣,無論你的生父還是養父,都是洪門中的翹楚甚至是首領,你從根子上就是最純正的洪門中人。”
“這幾年你爲洪門做的事情,大家也都看在眼裡,我之所以選你做繼承人,可不是出於私心,更不是我一個人的意思,事到如今,難道你還不明白麼?”
陳沐聞言,也是沉默了下來。
鍾水養眼下的狀況並不樂觀,若他果真離世,自己真要離開香港,去檀香山那樣一個海島主持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