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衣居的門卒聽得陳家二字,頓時緊張起來,陳沐見得他們眼色古怪,也是直皺眉頭。
那打頭的漢子也就三十幾的年歲,模樣倒也不錯,就是黑瘦了些,拖着一根稍顯稀疏的辮子,眼中滿是狡黠,該是個精明的老江湖了。
“原來是陳家的少爺,您且這邊坐着,稍等片刻,小人進去通稟一聲……”
他倒也客氣,將陳沐三人引到聽戲席上坐着,又讓人奉上茶水瓜子和糕點,這才進了內堂。
“這左相想來是早有吩咐,手底下的人知情識趣,今次該是有門路了……”見得此狀,孫幼麟也很是樂觀。
然而陳沐卻搖了搖頭:“你是不清楚這個徐大爺的脾性,他是個極其務實的人,凡事必言利,沒有好處可撈的事情,他是不會做的,尤其是金錢上,他更是把持地牢靠,鐵面無私,若非如此,也當不上洪順堂的總管。”
“若是鐵面無私,照章辦事,就該尊重你這個香主的兒子,事情不就更好辦了麼?”
陳沐看了看孫幼麟,也只是嘆氣道:“若他是這麼簡單的一個人,事情就不會這麼麻煩了。”
“我雖是香主的兒子,但從未插手過幫中半點事務,也就是說,我在洪順堂,並無尺寸之功,沒有功勞,自然也就得不到任何的報酬了。”
孫幼麟恍然大悟,原來是這麼計算的,難怪這位左相分明藏在八門館,該是知道陳沐身上所發生之事,卻一直沒有伸出援助之手了。
此時的他也終於明白,爲什麼何胡勇願意用此人的藏身之所來做這個順水人情,因爲照着如此看來,陳沐想要說服左相徐官熙,是半點可能也無的!
也果不其然,那漢子不久便重新走了出來,雙手捧着一個漆盤子,上頭蓋着一塊紅布,到了陳沐跟前,便朝陳沐道。
“陳少爺,徐大爺有事要忙,無暇接見,實是抱歉,不過徐大爺賞了一封銀子,權當少爺安家之費,請少爺見諒。”
“一封銀子?呵呵,徐大爺可真夠大方的了……”
古時來說,一封銀子該有五百兩,不過五百兩銀子可不是雙手就能捧出來的。
越是到了後頭,銀子便越是貴重,彼時的一封銀子,已經不是五百兩,只不過是說起來好聽,說白了跟一封利是差不多,好聽一些就是一包銀子的意思罷了。
陳沐雖然零花錢不多,但畢竟是陳家二少,真金白銀也是見過不少的,又如何會將這一封銀子放在眼裡。
更何況,他今日過來,又不是爲了乞討,這一封銀子即便不是小數目,卻也不夠陳沐修宅子。
再說了,即便夠錢修宅子,也不是陳沐的本意,他來找徐官熙這個左相大爺,可不僅僅只是爲了修宅子,而是爲了“修”洪順堂!
陳沐皺起眉頭來,看了看內堂,擡腳便要進去,漢子臉上的熱情也漸漸冷了下來。
“陳少,裡頭是內堂,外人不得踏足,拿了銀子趕緊走人吧!”
陳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徑直往裡頭走,只是頭也不回地說了句:“一個奴僕也學人家多嘴多舌,掌嘴!”
孫幼麟二話不說,閃電出手,啪啪便是左右兩記耳光,那漢子竟是連躲避的動作都來不及做出來!
他哐噹一聲便將漆盤丟在桌上,身後那名漢子也包了上來,兩人舉起拳頭便朝孫幼麟頭上打!
孫幼麟擅長的是拳腳,不帶刀反倒沒了掣肘,身爲蔡李佛拳的嫡傳弟子,又豈會被兩個江湖人給嚇住。
他今次是連拳頭都沒動,蔡李佛拳素來以腳法凌厲而聞名嶺南,更有“無影腳”的美譽,孫幼麟這一擡腳,只是虛招,那人來擋,孫幼麟卻是變換了招式,一腳踩在對方腳面上,那人失穩,撞向孫幼麟,後者用了借力打力的技巧,偌大個漢子竟是自己摔飛了出去!
前頭摔銀子那傢伙要來夾擊,卻忽略了蘆屋晴子,剛要打出拳頭,腳下讓晴子絆了一下,孫幼麟只是微微欠身,用肩膀一頂,那人便倒了下去!
兩人被蛇咬一般爬起來,操起條凳就要打,孫幼麟仍舊揹着手,只是來了個朝天蹬,長腿如鞭,千鈞壓頂,啪嗒一聲便將那條凳給砸斷了,一條腿往頭上砸,那漢子偏頭躲過,便被這條腿壓在肩上,噗咚一聲跪了下來!
另一個漢子的條凳都沒舉起來,就讓蘆屋晴子一腳踹飛了出去!
八門館雖是極其混亂的地方,徐官熙身邊也有不少能人,但孫幼麟和蘆屋晴子可是殺人不眨眼的殺手,又豈能並肩而論!
“陳少,你可想清楚了!”二人吃了虧,知道打不過,也不敢再出手,只是拿出狠話來嚇唬陳沐。
陳沐卻沒有理會,走下聽戲席,踏上戲臺,在那些個操弄幕布的夥計驚愕的眸光之中,掀起簾子,走進了內堂來。
內堂正在排演,戲子有男有女,臉上都畫了彩,有了扮相,不過可能屋裡太熱,戲服並沒有穿上,只是穿着白色的底衫,可以看出,幾個女戲子的身材是真的不錯,胸脯鼓鼓囊囊的,雪白的脖頸香汗淋漓,誘人得緊,也難怪內堂不準擅入了。
徐官熙雖然同樣畫了個老生的大花臉,但身材癡肥,眼眸如鷹隼,也是好認,陳沐的眸光當下就鎖定了他。
“侄兒,多時不見,連讀書人的禮貌都忘了呢……”
陳沐故意朝那幾個女戲子身上盯,那幾個戲子低呼一聲便捂住胸口逃了出去。
“徐伯伯,我父親教誨過,敬人者人恆敬之,人對我有禮,我自然會以禮相待。”
徐官熙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侄兒你這話可就違心了,你知道徐伯伯是多吝嗇的一個人,但我還是給了你幾十兩銀子,這還不算是禮?若是其他人,早就打出去了!”
陳沐搖了搖頭:“徐伯伯,你給銀子確實大方,也算是禮數,但你把我這個侄兒當成了乞兒,這就不合禮法了。”
“嗯,非但無禮,簡直是對我的侮辱,伯伯莫非見得我父兄都不在了,想要欺負我這個不知事的少年人?”
徐官熙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許是不知該如何辯駁,只是走到旁邊,取了毛巾,擰了半乾,慢慢抹去臉上的油彩。
孫幼麟和蘆屋晴子此時也走了進來,後面那兩個漢子也小心跟了進來,朝徐官熙道。
“徐爺,我等沒用……”
徐官熙慢慢擦着臉,含糊不清地說道:“你們出去吧,這裡沒什麼事,不過是閒聊,陳少很快就會走了的。”
兩個漢子到底有些不放心,但想了想自己那上不得檯面的身手,也就果斷離開了。
他們雖然身手不行,但心性機靈,否則徐官熙也不會留在身邊聽用,此時聽得徐官熙之言,也趕忙離開,卻不是木樁般守在外頭,而是留下一個人,另一個人卻是去搬救兵了!
徐官熙慢條斯理地擦着臉,頭也不回,只是說道:“侄兒說的也在理,是我這個當伯伯的小看你了,隨便坐吧,稍等片刻,用真臉面與你說話,這也是禮貌。”
陳沐卻沒有坐,心中着實有些涼。
徐官熙這麼說,便相當於承認自己果真將陳沐當成乞兒來看待了,想起徐官熙帶着妻子兒女來陳家拜年,想起當初的融融之樂,原來一切都敵不過利益。
何胡勇將地址交給陳沐之時,陳沐心中還在竊喜,因爲他認爲徐官熙不會這麼不近人情,認爲何胡勇低估了陳家與徐官熙的私交,如今看來,是自己太天真纔對。
何胡勇是幫中元老,對徐官熙這個左相的性情,怕是早已吃透,相反,陳沐只是看到表象罷了。
當然了,陳沐如此自信地過來,可不僅僅只是因爲徐官熙與陳家的私交,因爲他早料到徐官熙是個鐵面無私的人。
除此之外,陳沐自是有着自己的憑恃!
徐官熙是個老油子,做事成熟穩重,適才讓陳沐奪去了道理,使得自己理虧,趕忙用卸妝的舉動,化解了這一層,輕輕鬆鬆就揭了過去,也足見他的老辣。
慢吞吞忙活了一陣,徐官熙終於是乾淨了臉面,原來也不過是個四十幾歲的人,一臉的橫肉,與那大腹便便的身材,倒也很是相襯。
他走到旁邊,給陳沐倒了一碗涼茶,輕輕放在桌上,這才坐了下來,又粗又短的手指,有節奏地敲擊着桌面,一雙眼睛雖不大,卻因爲唱戲的原因,格外有神采,甚至有些鷹隼般的犀利。
“侄兒,說吧,你想要什麼,能做的,我盡力而爲,不過若是想繼承香主之位,那就免開尊口了。”
“恕我直言,你知道我的爲人,老夫素來愛才,幫中但凡有才的,我都會推舉,於我而言,你實在不夠格,漫說香主,便是尋常的麼滿或者賢牌,你都做不起。”
“要錢安家,看在陳香主的面上,我可以給,但老夫也可以告訴你,世侄也無謂多做他想,在我這裡是行不通的。”
徐官熙一副長輩的姿態,似乎在教育陳沐,爲陳沐的未來生路指點迷津,看着和善,言語之中卻滿是警告的意味,甚至有些盛氣凌人!
這種姿態,實在讓陳沐感到萬分厭惡,與印象中那個和藹可親的徐伯伯,簡直就判若兩人。
何胡勇雖然表面凶煞,做事又狠辣,但事實上,他的所作所爲帶來的那些後果,起碼還有些幫助,何胡勇起碼是光明磊落。
而這個徐官熙,表面上和親友好,心思卻是陰險得狠,陳沐也就不打算跟他談甚麼交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