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紳士禮儀盛行,自詡文明的西方社交圈,這些人竟對弗朗索瓦保持着敬畏的距離,可見他的影響力有多大了。
當然了,弗朗索瓦到底只是個年輕人,真正讓人敬畏的只是他背後那延續了二百多年的古老家族,但無論如何,他儼然已是全場的焦點,只可遠觀的焦點。
弗朗索瓦彷彿高高在上的王子,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場面,昂着高傲的頭顱,帶領着海軍的勇士們,闊步走向宴會廳。
衆人自是紛紛讓道,巴蒂斯特夫婦只是普通商人,地位並沒有想象之中那麼高,今次參加宴會,就是爲了拓寬自己的人脈,儘可能結交更多的朋友,所以位置站得比較靠後。
陳沐的身量在清國人當中算是高挑,可丟進洋人堆裡,卻被淹沒在紳士淑女的人潮之中,按說弗朗索瓦是如何都不會注意到陳沐的。
弗朗索瓦又有些目中無人,根本就不屑去看這些人,就更不可能看到陳沐了。
然而事情就是這麼的湊巧,難得這些人的焦點都集中在了弗朗索瓦身上,普魯士敦終於能夠脫身,來到了陳沐的身邊。
而弗朗索瓦再高貴,也不可能無視神職人員,尤其是普魯士敦這個東方樞機!
不可一世的弗朗索瓦,到底是在普魯士敦的面前停了下來,彎腰低頭,親吻了普魯士敦手上的戒指。
“哦,我親愛的神甫,沒想到您也在這裡,能見到您,是我的榮幸。”
弗朗索瓦的謙卑,讓陳沐感到非常的不理解,畢竟他無法理解神職人員在西方社會的地位,但普魯士敦冷淡的應對態度,就更讓陳沐不解了。
普魯士敦對弗朗索瓦並沒有太過熱忱,只是淡淡地微笑,直呼其名道:“你好,弗朗索瓦,最近在忙些什麼?”
這是非常普通的寒暄,典型的場面話,對話者接下來應該知趣地應付,而後禮貌而不顯尷尬地結束對話。
但弗朗索瓦似乎並不甘心,他認真地回答道:“最近艦船出了問題,都在修復,大副和技工都在加班,神甫這麼關心我的艦隊,我非常感到非常高興。”
雖然弗朗索瓦表現出交談的興趣,不過普魯士敦卻並不買賬,只是呵了一聲道:“哦,原來是這樣,辛苦了。”
弗朗索瓦頗有些自討沒趣,此時纔將眸光轉到了陳沐的身上來,尤其見得陳沐扎着海盜丸子頭,眼眸中也有些驚詫。
“神甫,這位朋友是誰?”
對於尋常貴族而言,講法語是時尚,但對於古老的貴族與神職人員,用拉丁語,更能凸顯他們的高貴。
普魯士敦曾與陳沐說過,大多數外語,都發源自拉丁語,只要把拉丁語學好了,其他語種也就容易多了。
所以陳沐的拉丁語水平,可比蹩腳的法語要高很多,虧得二人用拉丁語交談,陳沐倒也聽了個七八分,不過此時卻不好開口。
普魯士敦看了看陳沐,故作隨意地朝弗朗索瓦回答道:“這是我新收的學生,名叫陳有仁。”
“您的學生?是您的輔祭麼?”也不知爲何,陳沐總感覺弗朗索瓦已經開始表現出一些敵意來。
普魯士敦搖了搖頭:“不是輔祭。”
“不是輔祭?您想收他做教子?”弗朗索瓦的語氣已經開始蘊含怒意,眼中充滿了對陳沐的嫉妒!
陳沐從未見過一個人可以將自己的內心如此肆無忌憚地展現在臉上,說變色就變色。
關於教子,陳沐也是知道的。
說到教子,就不得不說與之相對的教父了。
早起的教父,指的是基督教或者天主教中,一些德高望重的人,他們或許是主教,又或者是神學家、歷史家、思想家或者哲學家,無論如何,他們都是最受尊敬的那部分人。
而教子則是嬰兒受洗,正式信奉宗教,舉行儀式,教父會給他們賜予教名,並保證承擔其宗教教育以及監護的人。
雖然到了後來,教父教母已經顯得稀鬆平常,似乎每個入教的人,都可以有兩個教父和一個教母,但很多人都選擇自己的好朋友,給自己的孩子做教父教母。
可彼時卻不同,普魯士敦是東方樞機,在南方地區,他就是傳教的一把手。
他們會將軍人和商人等等,在海外的這些洋人的所有履歷和事蹟,通過他們的渠道,傳回國內。
想要在海外聲名大躁,絕對離不開神甫的褒獎與宣揚,他們雖然只是傳教士的身份,但無論社會地位還是社會功能,都擁有着讓人尊敬的底氣。
“這個弗朗索瓦如此在意這件事,只怕如同他想娶伊莎貝拉一樣,想通過成爲普魯士敦的教子,而獲取自己的利益吧……”陳沐不是蠢人,很容易就能聯想到這一點。
他本以爲普魯士敦會一語帶過,沒想到普魯士敦頗有些火上澆油的意思,朝弗朗索瓦道:“陳是個非常聰明的孩子,他尚未入教,如果他願意入教,我倒也不介意成爲他的教父。”
普魯士敦此話一出,所有人的眸光都轉向了陳沐!
此時他們終於開始仔細審視陳沐,無論是外貌還是穿着。
不得不說,陳沐在清國人當中,外型上算是非常出衆的,他的皮膚白皙,沒有印象中清國人那種又髒又黑的視覺感受,他謙謙有禮,眸光自信,穿着新潮,而且面容俊美,尤其是他左眼的淚痣,竟然是天生的!
這是讓人羨慕甚至嫉妒的天賦,因爲在場不少人,爲了追趕潮流,都在自己的臉上點痣,但幾乎所有人的痣都是假的,唯獨陳沐的是真!
而且陳沐經歷過家族變故,頗有些苦大仇深,淚痣給他帶來了一股子憂鬱的氣質,這是如何都僞裝不出來的!
“你要成爲他的教父?”弗朗索瓦的胸膛劇烈起伏,似乎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
“他只是一個清國人啊!”弗朗索瓦指着陳沐的鼻子,幾乎要跳起來。
而普魯士敦卻只是淡淡地回答道:“弗朗索瓦,陳跟你一樣,在我眼裡,他只是個孩子。”
普魯士敦這句話可以說非常的不客氣,已經是冒犯到弗朗索瓦的尊威了,可他是神甫,而且是東方樞機,敢這麼說話的,只怕也不多了。
弗朗索瓦果真沒敢再頂撞普魯士敦,只是朝陳沐投來怨恨的眸光,氣呼呼地帶着自己的人,撞進了宴會廳,那老管家想要行禮,卻被弗朗索瓦粗魯地推開了!
所有人都看着陳沐,竊竊議論着,而後還是走進了宴會廳。
普魯士敦朝陳沐道:“抱歉了,我的孩子……”
看着普魯士敦滿是歉意的眸光,陳沐也終於明白,爲何這老神甫要這麼說了。
“老師,你爲何不想收弗朗索瓦做教子?”
陳沐並沒有責怪普魯士敦拿他做擋箭牌,而是好奇地問起緣由來。
普魯士敦輕嘆一聲道:“我一直希望宗教能夠純粹地傳播與宣揚,不該與政治聯繫太深,他的目的並不純潔,所以我不會收他。”
聽得此言,陳沐也是肅然起敬,雖然他對普魯士敦早已改觀,但今日的表現,卻着實改變了陳沐對他很多固有的看法。
見得陳沐不說話,普魯士敦也拍了拍他的肩頭道:“孩子,我並沒有跟他說假話,如果你願意入教,我會收你做教子,真的。”
陳沐搖了搖頭道:“你們的神仙承受太多痛苦,我也不理解爲何生而有罪,很多東西我並不認同,所以我也不能違心地入教,這樣的話同樣不純粹,抱歉了……”
普魯士敦聽完,也陷入了沉思之中,片刻之後才欣慰地笑起來:“你真是個誠實的孩子,我主會眷顧誠實的人,願主保佑你。”
兩人如此說着,巴蒂斯特夫婦也走了過來,帶着擔憂的眼神看了看陳沐,但到底沒有說什麼,只是朝普魯士敦道:“神甫,我們也進去吧。”
普魯士敦微微點頭,便朝陳沐道:“你跟着我就好。”
看來他也有些擔心弗朗索瓦會羞辱陳沐,畢竟他是個神職人員,很多事情是不能做得太出格的,就像其他人需要他一樣,他也需要這些人的支持,才能順利傳教,甚至於教堂都是這些人出錢來修建的。
陳沐可沒打算強出頭,如果弗朗索瓦對他不利,他也在思考自己到底該如何應對。
如此想着,也只好老老實實跟在普魯士敦屁股後面,希望這個老神甫最好能夠護着他,否則就只能靠自己的了。
到了宴會廳前面,陳沐才發現,唐廷芳已經帶着自己的人,來到了前面,只是與老管家有些爭執,仔細一聽才明白,原來必須所有洋人都進去,華人才能進去,這顯然引起了唐廷芳等人內心的不滿。
尤其是普魯士敦帶着陳沐這個華人,昂首從他們身邊經過,在老管家敬畏的眸光之中,優先走進宴會廳之時,唐廷芳的眼中,充滿了對陳沐的嫉妒與怨恨。
陳沐也是心中苦笑,老神甫普魯士敦的本事有多大,他目前還不敢確定,但這老傢伙給陳沐拉仇恨的本事,卻是妥妥的。
如今除了貝特朗沒有得罪,在普魯士敦的助推之下,陳沐已經成爲了另外兩支隊伍的眼中釘,今夜只怕是無法平靜地吃頓洋人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