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伯再一次坐在了禮桌前,攤開禮簿,手執毛筆,時不時忐忑地往門前路上望去。
眼看着吉時已到,可並沒有甚麼賓客到來,鞭炮已經放過了,按着南方的習俗,聽到鞭炮聲,便表明主人家已經準備好宴席,去了落座,就該開席了。
然而除了附近一些鄰居,早先造房子的時候來過的那些人之外,並沒有其他生面孔,這也讓陳沐感到有些擔心。
宋真姝也不客氣,與林聞和楊玉寧參觀了一番之後,也不落座,而是陪着陳沐,在門口處迎客。
見得這場景,楊玉寧也有些着急,朝陳沐道:“會不會寫錯請帖上的時辰了?”
陳沐也是苦笑:“我都檢查過幾遍了……”
這一句也是暴露了他的緊張情緒,不過他也不在意這些,這是他當家作主頭一遭,緊張是在所難免的。
林聞在一旁揶揄道:“這地方有過晦氣……”
他本想說這裡發生過兇案,牽扯到官司,陳沐身份不清不楚,人家該是不願來沾染的。
可今日是新居落成,這話也實在太過刺耳,說到一半,連他自己都意識到自己失言了。
陳沐雖然沒說什麼,但宋真姝卻在一旁道:“林聞你可是留洋的學生,又豈能迷信這一套,今日大吉大利,別盡說些陰暗話,要是讓你父親聽到了,少不得又要說你。”
林晟比宋真姝幾個要晚來一些,但穿得很氣派,也很莊重,旁人不知,還以爲是他兒子要娶親了。
他對陳沐一向關愛備至,如今陳沐新居落成,往後就是一家之主,他心裡頭也是激動的。
此時他也是忙裡忙外,對於這種事,他素來是交給家中下人去做,但在陳沐這裡卻是親力親爲,什麼都要看看,查漏補缺。
林聞的說話確實有些過分,討不討喜還是另說,這是陳沐心中永遠的痛,陳沐好不容易不再沉浸在悲痛之後,又何必再去提?
林聞與陳沐畢竟不同,他是留洋的人,接受的是新思想,很多時候都是有話直說,也沒什麼忌諱,就如同他可以毫不掩飾自己對陳沐的不喜歡和不接受一樣。
宋真姝話音剛落,林聞正要開口,屁股後頭卻是捱了一腳,差點往前撲倒下去!
“這話是你隨便能說的麼!今天是什麼日子,你這張嘴就是欠打!”
林晟不知何時已經出現在他們的身後,擡起手來就要掌自己親兒子的嘴!
林聞本就是因爲父親是個老封建,才與父親關係僵硬,尤其是留洋之後,就更是看不起父親這種老派的思想和作風。
沒想到父親竟然還當衆踢他,當即反口道:“你敢踢我!”
林晟也是氣得老臉通紅:“我踢你?我還打你信不信!”
孫幼麟見得此狀,趕忙攔住了林晟:“三爺,今日是大喜之日,不要動怒。”
陳沐也上前來,朝林晟道:“契爺,大哥也是口快,其實他說得也沒錯,這宅子雖然翻新了,但終究還是陳家的宅子……”
林晟聽得此言,鼻子也是發酸,惡狠狠地瞪了林聞一眼,也就寬慰起陳沐來。
“不要心灰意冷的,如今你要自立門戶,今日便是第一步,往後只會越來越好,你要相信自己纔是!”
陳沐也舒展了眉頭,朝林晟用力點了點頭。
林聞其實從一開始就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此時也是與楊玉寧後退了一步,躲在後頭,不再多嘴了。
這廂剛剛平靜下來,便聽得外頭高喊起來:“有貴客到!”
聽得這聲音,陳沐也是心頭大喜,放眼看去,但見得兩輛西式的馬車慢悠悠開了過來。
普魯士敦和巴蒂斯特夫婦從各自的馬車走下來,巴蒂斯特先生身上穿的竟是中式的長袍,而普魯士敦也同樣穿了文士衫,巴蒂斯特夫人穿了對襟七分袖,下身則是米色襦裙裝,該是照着中式服飾修改過的裙裝。
她本就高大豐滿,即便穿如此簡約又內斂的中式女裝,卻仍舊展現出完滿的身段,雖穿不出漢人女子該有的婉約和清瘦,卻又別有狂野的韻味。
孫幼麟等人難免要大皺眉頭,因爲他們雖然顧及陳沐的面子,穿了中式的衣服,但到底是洋人,一眼就能看出來。
很多人就因爲陳沐與官府有牽扯,纔不願來結交,如今又跟洋人扯上關係,只怕武林人就更加不敢來了!
不過陳沐卻已經放開了心,當即快步迎了上來,撫胸朝普魯士敦行禮:“您好,先生。”
見得普魯士敦笑着點頭,他才朝巴蒂斯特先生打招呼:“歡迎您,巴蒂斯特先生。”
巴蒂斯特卻親熱地抱了抱陳沐,高興地祝賀道:“祝賀你,陳,你終於有了自己的莊園,哦,上帝保佑,以後你會越來越美好的。”
“非常感謝您的到來!”陳沐也衷心地歡迎。
巴蒂斯特夫人雖然穿了中式的衣服,卻是如何都學不會內斂,尤其是見了陳沐之後,當即便抱了上來,給陳沐行了貼面禮,看起來卻像在親吻陳沐的臉蛋。
“我親愛的小傢伙,你終於是要長大了,擁有了自己的家園了。”
畢竟衆目睽睽,陳沐也是臉紅耳熱,不過還是被巴蒂斯特夫人的真性情給感動了。
“夫人,在清國,這樣的禮節很容易引起誤解……”陳沐也是訕訕地玩笑道。
巴蒂斯特夫人掩嘴笑了起來:“哦,你的樣子真是可愛,我的丈夫就在身邊,他都不會吃醋,更沒有誤會呢。”
“再說了,自己過得快樂就好,何必在乎別人的看法,他們又不是你的父母親,也不是你的伴侶,更不會給你帶來任何利益,爲何要在意他們怎麼看你?”
巴蒂斯特夫人這麼一說,陳沐倒是無從辯駁,此時卻是宋真姝走了上來,朝巴蒂斯特夫人道。
“道理確實是這樣的,但陳是個年輕人,尚未成婚,這樣的話,以後可就沒有姑娘敢嫁給他了呀。”
巴蒂斯特夫人一看,也是露出驚愕的眸光來:“林小姐,你怎麼會在這裡?”
宋家崇尚西學,宋家的子女都留洋讀書,宋真姝更是經常出入西洋的社交圈子,巴蒂斯特夫人認得,也就不足爲怪了。
宋真姝稍稍提起裙襬,向巴蒂斯特夫人行禮,後者也趕忙回禮,頗有淑女的風範。
“我和陳的兄弟是同期的學子,陳又帶我去見過伊莎貝拉,算是好朋友,他的宴會,我當然要來參加了。”
宋真姝充滿了大氣,直率卻又不失大方,穿着得體,舉止大方,談吐有禮,實在是讓人挑不出任何毛病來。
“哦,原來是這樣,沒想到你們還是好朋友,既是這樣,宋小姐還怕陳交不到女朋友麼?”巴蒂斯特夫人說到這句,卻是壓低了聲音,彷彿一對閨蜜在說悄悄話一般。
宋真姝似乎並不知道臉紅是什麼,也是笑起來:“夫人又看出什麼來了?女人們探聽緋聞的直覺,簡直比覓食的餓狼還要敏銳。”
巴蒂斯特夫人聽了宋真姝這種模棱兩可的回答,也是呵呵笑了起來,兩人也不知又說了些什麼。
也虧得宋真姝在場,否則陳沐倒是要冷落巴蒂斯特夫人了。
普魯士敦是個中國通,對陳沐的事情也非常清楚,更明白陳沐此時的處境,當即朝陳沐道。
“我們只是過來湊個熱鬧,坐一會兒就走了,你找個安靜一點的地方吧。”
陳沐也是心生溫暖,所謂安靜一點的地方,就是爲了掩人耳目,這老神甫深諳清國人這一套交際規矩,更明白和體諒陳沐的難處。
他的心意陳沐也是心領,但陳沐並不想這麼做。
“神甫,你是中國通,你該知道,在我們這裡,若是這樣對待客人,那是要遭人恥笑的,你是我的老師,也是我的朋友,我若這樣招待你,我又如何面對自己的內心?”
普魯士敦也是欣慰地點頭:“陳,你是真的長大了。”
陳沐也是赧然一笑,將普魯士敦和巴蒂斯特夫婦給請了進去,這廂剛剛坐下,浦五和兒子就帶着一些疍家人,來到了前面,卻又有些憂鬱。
平日裡都是打着赤腳的他們,此時穿着七分褲,卻都穿上了鞋子,而且看得出來,鞋子並不是很合腳,想來該是借的。
他們用竹簍裝着海味,算是賀禮,遠遠便聞到一股子腥味。
看着他們遲疑猶豫,彷彿不願弄髒了陳沐的地盤那種樣子,陳沐心中是既溫暖又酸楚,當即迎了上來。
“五叔,你們能來,我就很高興了,怎麼還帶這麼多東西來。”
陳沐知道,這些漁獲是他們的生活來源,若是平日裡,陳沐是不願接受的。
但今日卻不同,若自己不收,便是嫌棄,反倒會傷了他們的心。
於是陳沐主動將魚簍子提起,不由分說將浦五等人給迎了進來。
陳沐不需要舞獅,那嶄新的禮服穿在身上,身材挺拔如槍,清瘦似竹,距離感便這麼油然而生,這也是浦五等人猶豫的原因。
可陳沐如今這般親近,他們終於是知道,陳沐仍舊還是那個淳樸的孩子啊!
這廂正要說些掏心窩子的感動話語,門前的大路遠處,竟然轟隆隆開過來一隊車馬!
車馬上頭蓋着黑色的幕布,幕布的下方能看到鐵籠的柵條,鐵條上還流着亮晶晶的黏液,隱約傳出一陣陣猛獸的咆哮之聲!
更讓陳沐驚訝的是,前面那輛西式馬車,實在是太過眼熟了,竟是領事館的馬車!
“難道是伊莎貝拉?她不會給我帶個馬戲團過來吧?”陳沐也是一陣陣無語,但仔細觀察了一番之後,陳沐也終於是確認,來者並非伊莎貝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