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水養畢竟老了,在廣東又遭了難,即便回到檀島,情緒上雖然得到了暫時的舒緩,但坐了這麼久的船,身體到底是扛不住。
而且無論陳沐還是鍾木賢,似乎都看得出來,鍾水養不過是迴光返照罷了。
與其說他好轉,不如說他是強撐,爲的只是將自己手頭上的權力與責任都託付下來。
如今陳沐打定主意要留下來接班,他也就釋然,終於能夠肆無忌憚地沉浸在失去家人的悲憤之中。
在書房裡坐了一會兒,衆人見得他臉色不對勁,便結束了談話,將鍾水養送到了檀島醫院。
到了醫院,醫生們也有些卻又說他身體沒太大的問題,只是正常衰老引起的,各種檢查做下來,也弄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能留院觀察。
當然了,與其說是觀察,倒不如說是療養,但鍾水養卻似乎已經要踏上那條一直想要追隨家人的不歸路了。
從醫院離開之時,已經是第二天,看着折騰了一夜的鐘水養含糊睡過去,幾個人才稍稍安心,離開了病房。
“人老了,不中用了,我先回去休息,晚上再來陪他說話,你們也回去休息,勞煩道長得空了把目今的形勢同世侄講一講,有什麼疑惑也可以來問我。”
鍾木賢並非蒼蒼老矣的遲暮英雄,他的精氣神都非常好,陳沐也有些搞不明白,爲何要將總堂的事情,交給傅青竹。
不過陳沐既然決定要接手,自是不再猶豫的,當即朝鐘木賢表態道:“世伯放心去歇息。”
鍾木賢朝二人點了點頭,率先回房休息去了。
待得鍾木賢的身影徹底消失,傅青竹才哼了一聲:“年紀也大不了我多少,怎地這麼不耐扛,走,到我房間去,有事跟你說。”
陳沐本想回去跟紅蓮說一聲,但到底是跟着傅青竹走進了房間。
“來人,來兩杯咖啡,不加糖不加奶。”傅青竹分明是個老道士,最地道的那種江湖人,竟開口要喝咖啡,實在是有些突兀。
不過陳沐對這個老道士越發看不透,再古怪的舉動,眼下都已經是見慣不怪了的。
陳沐也不去碰咖啡,只是抽着煙桿子,朝傅青竹道:“有話快點說,我要回去睡覺的。”
傅青竹促狹地看了一眼:“我要是有個紅蓮聖母這樣的美人兒在等着,也巴不得早點回去睡覺……”
他刻意加重了睡覺二字,那臉上也是一副老不正經的表情,陳沐難免要皺眉頭:“對着你這張臉,道長二字實在很難叫得出口……”
傅青竹哈哈一笑,便嘬了口咖啡,砸着嘴,竟是打了個冷顫,估摸着對咖啡的味道並不習慣,只是想在陳沐面前擺擺樣子罷了。
陳沐內心裡也是暗笑,不過面上卻仍舊悠閒地抽着煙桿子。
“我就不跟你多廢話了,總堂的窘迫也該跟你說道說道了。”似乎想要掩飾尷尬,傅青竹到底是切入了正題。
“如今的檀香山,主要的生意是港口航運和船舶維修,算是中轉,這已經算是夠髒夠累的活了,但華人並沒有資格,大部分的華人都在受洋人的壓迫。”
“他們漂洋過海,本想求一份安穩,求一份富貴,但來到這裡,夢想卻瞬間破碎,除了港務生意,檀島最重要的自是檀香,但檀香木已經開採得差不多了,如今大力推廣的是製糖和菠蘿罐頭。”
“這些同胞過來之後,只能被轉買到甘蔗園,與黑人一起種甘蔗,或者去種菠蘿,這還不算最要命的,美利堅人在這裡建了水泥廠,被賣到水泥廠裡做工,那才真是要命。”
“水泥廠的粉塵很大,對這些工人的生死根本就不在乎,夜以繼日的工作不說,工作過程中甚至沒有太多的保護措施,以致於很多人都得了癆病,幹不了多久就會累死病死。”
“可這些洋人對咱們華人視若豬狗,大不了再去買一批,能在碼頭混個苦力的活已經算是謝天謝地了。”
“這些年,若不是國-安會館以及鍾家的商會扶持,總堂在各處建立堂口,將同胞們的力量團結起來,爲華人謀求權力,早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說到此處,傅青竹也輕嘆了一聲。
陳沐也沒想到會是這麼個樣子,本以爲漂洋過海,來到這裡會有新的契機,以爲這裡是大世界,誰知道會是人間地獄?
傅青竹看了看陳沐:“你知道爲何會是這等局面嗎?爲何累活髒活只能是華人或者其他膚色的人來做,而白皮鬼卻坐享其成?”
這問題也有些明知故問的意思。
陳沐自然知道,洋人看不起華人,究其根本是清廷氣數已盡,各國洋人都快將大清朝給瓜分殆盡了。
國家沒地位,國民在外自是要受盡欺辱,檀島對於洋人而言或許是人間天堂,但其他膚色的人,只能淪爲最廉價的勞動力。
傅青竹也不消陳沐回答,繼續說道:“眼下檀島有各種商會和同鄉會,東莞商會,潮汕商會,福建商會,上海商會和香港商會等等,大家都希望團結起來,爲同胞們謀求生存的機會。”
“但各大商會都有自己的生意,想要擰作一處,卻並不容易,遇到大事或許還能相互扶持,平日裡卻同樣少不了你爭我鬥。”
“甚至有些人,做了白皮鬼的走狗,散播人手,回到省港去騙那些無知的同鄉過來做工,簡直就是爲虎作倀!”
傅青竹也是義憤填膺,陳沐更是緊握拳頭!
雖然只是短短一番說話,陳沐已經能感受到爲何這麼多人寄盼着總堂能夠出面保護他們的安全了。
“這裡頭最兇殘的便是美利堅人詹士魯根的大東亞人力公司,專門做人口販賣和走私生意,而他在東南亞的幫兇和打手,就是師爺譚的遠東船務公司。”
“師爺譚這個人,原來也是洪門的人,只是因爲心狠手辣,被逐出了山門,他心裡頭記恨,就一直跟洪門作對。”
“此人毫無節操,給洋鬼子當走狗,藉着洋鬼子的扶持,很快就做大,名義上是船務公司,其實做的是走私和人口販賣,不僅僅是咱們華人,大馬和其他地方的人,他賣得更兇狠。”
“因爲他走私的是軍資,手裡頭有槍有炮,船隊規模又大,洋鬼子大力扶持,所以根本就無人能撼動他,唯有咱們,才能讓他生出一些忌憚來。”
“師爺譚一直將咱們視爲生死大仇,三番四次掀起血戰,若不是鍾家出面,聯合了各家商會的江湖力量,根本就無法對抗,稍有不慎,就會被洋鬼子抓住把柄,又咬掉咱們一塊皮肉。”
傅青竹說到此處,也是咬牙切齒,朝陳沐繼續說道:“你的任務其實很簡單,那就是搞垮師爺譚!”
“只要能搞垮他,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問題了!”
陳沐自是憤慨,可想要搞垮師爺譚,可不僅僅是派人去刺殺他就完事了的。
他的船務公司實在太過龐大,又有洋鬼子撐腰,即便殺掉師爺譚,還有師爺李,師爺張,師爺王等等等等。
所以想要徹底剷除,就必須將他們的走私渠道徹底破壞,把他們的商業帝國徹底摧毀,否則根本就沒什麼作用。
只是他陳沐又不是做生意的,即便是鍾家,也必須聯合各家之力,才能勉強抵抗,自己沒人脈,沒人手,對商戰一竅不通,又能做些甚麼?
“沒個十年八年,怕是很難做到……”陳沐也是下意識輕嘆了一句。
傅青竹卻是搖頭苦笑:“等不了這麼久,人就是這樣,一旦習慣了這種生活,就會覺着自己是賤人,本該做這種工作,慢慢就會認同了的……”
“你想想,清人入關,要咱們留髮不留頭,裡頭不留髮,多少人因爲不願剃頭而被殺頭?”
“可現在呢?革命進行得如火如荼,不少人已經開始剪去辮子,但也僅僅只是九牛一毛都算不上,絕大部分的人已經習慣了辮子,甚至認爲沒有辮子就不是中國人,辮子是自古以來的傳統等等。”
“革命黨人爲了號召大家剪辮子,甚至出了賞金,那些個平素裡爲了佔點小便宜,恨不得將爹媽都賣出去的人,竟寧可不要這些賞金,也要留着辮子。”
“我這麼說,你應該明白吧?”
“如果咱們不能儘快搞垮師爺譚,這些被賣的人,就會認命,產業一旦形成,很多人就會將被賣,當成正經的生意,長此下去,人就會喪失所有血性,與被賣的豬狗無異了……”
傅青竹並非危言聳聽,大道理陳沐也明白,只是就憑他陳沐,又如何能扳倒師爺譚和洋鬼子?
見得陳沐沉默不語,傅青竹也嘆了口氣:“誠如你所言,想要徹底剷除他們,短時間內是沒辦法做到的,但想要維持局面,不讓他們得逞,卻不算太難。”
“眼下的問題是,咱們自己人並不團結,根本無法形成穩固的海外聯盟,只要你能夠將各家商會聯合起來,打斷骨頭連着筋,就有足夠的力量支撐下去了。”
“這也是鍾先生爲何指明瞭要你來救場的原因,你是洪門嫡系,又曾經在香港聯合了諸多堂口,建立了和合桃的聯盟,甚至在英國人的槍口下,保住了九龍城寨。”
“想要聯合這些商會和堂口,你,是最佳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