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香火凋零的媽祖廟變得陰森起來,也不知何時,竟是下起雨來,雨水啪嗒啪嗒落在天井裡,玄武池中的蓮花都被壓彎了腰。
陳沐是極喜歡下雨的,因爲他骨子裡充滿了文人的風雅,若換做別個時辰,這等好雨,該是夜雨如傾,滿溪添漲桃花水,該是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聲,到得明晨,桃李盡開,又該是一番美景了。
然而如今,宗族破敗,家人罹難,又遇得這冰涼夜雨,破廟黃庭,盡皆悽慘,突遭厄難,陰陽永隔,陳沐連借酒祭奠,一杯南北,都做不到了。
他到底是逃了一路,又累又餓,夜雨帶來了清涼,如母親那溫柔的嗓音和撫摸,陳沐漸漸便打起了瞌睡。
然而正當此時,廟門卻陡然被撞開,外頭到底是比廟裡要亮光一些,映照出一道綽綽的人影來!
陳沐陡然驚醒,見得來者斜挎腰刀,自以爲是官兵來追捕,也是滿懷驚駭!
這媽祖廟雖已破敗,但外牆猶在,想要逃走並不容易,陳沐此時又是萬念俱灰,當下便緊咬了牙關!
“與其畏畏縮縮,不若拼死一搏!”
雖然父親一直沒讓陳沐插手幫中事務,只是讓他安心讀書,但兄長將香堂的秘術偷偷傳授給陳沐,父親不可能不知情,既然父親默許,陳沐也賣力去修煉。
不過陳沐一直謹記兄長叮嚀,不敢在人前賣弄,所以並未有過實戰的經歷,雖說時常與兄長對拆,但也不可能真的以命相搏。
兄長教授給他的乃是國姓爺流傳下來的洪家拳,嶺南五拳十三家中的五拳之首,步穩勢烈,大開大合,硬橋硬馬,剛勁有力。
這洪家拳仿以龍蛇虎豹鶴五形,可單練其中一種形態,亦可混合,諸如虎鶴雙形之流,可以說洪家拳乃是嶺南拳的源頭了。
陳沐平日裡也是用心不專,如今卻是心無旁騖,也不去計較招式,左起單掌如盾,右掌藏於腰際似刀,踏步而前,運足了氣力,便轟出一拳!
此式名喚霹靂弓,據說是洪門五祖照着戚繼光的兵法,悟出的招式,蓄勢如滿弓,拳出如勁矢!
洪家拳講究以聲助威,陳沐將這一腔悲憤都寄於怒喝,從暗處殺出,暴喝如驚雷,來者也是嚇了一跳!
“着!”
拳出如炮,來者也是慌亂,來不及拔刀,只能橫起雙臂來格擋,卻是被陳沐一拳轟出了門外,滾落到階下!
陳沐一招得手,換了一口氣,踏踏踏向前,猛虎下山一般便撲將過去!
那人在泥窪之中打滾,躲過陳沐踩踏,剛要站起,陳沐的拳頭又炸開雨點,啵啵如拔筍,兜頭便打來!
來者只能順勢滾到一旁,高喊道:“莫打莫打!”
陳沐聽得這聲音,當即便停了下來:“浦五叔?”
來者正是疍家漁人浦五!
早先他便說過今日要到新會縣城販魚,也該是被夜雨耽擱了行程,要到媽祖廟來躲雨了。
只是疍家人從不在陸上過夜,因爲他們並不相信土人,浦五早該回到排船,便是冒雨,也要回去的,莫不是他專程來尋陳沐?
念及此處,陳沐也不由心頭溫暖。
“早知你識得武功,我就不來尋你了。”浦五從泥窪中站了起來,抹了一把臉,便走進了廟裡,陳沐順勢跟了進去。
浦五父子對自己有救命之恩,臨別時還準備了行囊,甚至給陳沐贈了盤纏,這份恩情已經足夠陳沐銘記一生。
浦五早先也表示不願牽扯進來,否則也不會任由陳沐漏液離開,今番卻又回來尋陳沐,由不得陳沐不感動。
洪順堂分舵衆多,據點更是無數,幫衆遍地,可如今是一個都不敢去信,反倒得了浦五這等恩惠,陳沐自是百感交集的。
“五叔……”陳沐到底是跟着龔夫子讀書,難免有些文人氣,又要說些感激話語,浦五卻擺手道。
“不多說了,且先跟我回去,縣城裡眼下還在四處搜索,想來你也無處可去了。”
陳沐也只是輕嘆一聲,便跟着浦五,冒雨離開了媽祖廟。
雖是夜裡,又有雨水阻隔,但浦五在前面引着,深腳淺腳,滑了幾跤,到底還是回到了排船上。
浦家人都沒有入睡,船上也沒有點燈,雨棚裡燒着柴火,浦家嬸嬸正在往鐵爐裡添水,估摸着也是等了一夜,不知添了幾次水,見得浦五帶着陳沐回來,一家人都鬆了一口氣。
浦三哥本來還有些怨氣,見得陳沐臉色發白,如落水的奶狗,也是於心不忍,反倒主動返回船艙,拿了一套乾爽衣服出來。
他家並不闊綽,這套衣服算是比較體面的,平日裡捨不得穿,只有出街趕集,或者參加嫁娶宴席,纔會穿出去。
陳沐並不知曉內情,但也不嫌棄這衣服,熱湯淋浴,換了衣服,整個人都好了起來。
陳沐身材頎長,穿上這粗布短衣,七八分的吊腳褲,露着細皮嫩肉的手腳,衣服仿似縮水了一圈,浦三哥難免笑了起來。
浦家嬸嬸和三哥媳婦兒將溫熱的紅米飯和鹹魚小菜端上來,陳沐也是舌底生津,喉頭聳動,嬸嬸笑得有些笨拙,用疍家話說道:“快吃吧。”
陳沐點頭謝過,卻沒有動筷,只是盤膝坐着,望了望雨棚的方向,待得浦五叔換了衣服過來,便站了起來。
浦五見得陳沐如此,心中難免感慨,土人雖然奸詐精明,但禮節方面到底是讓人心底歡喜的。
“吃吧。”待得浦五叔坐下,陳沐才又坐下來,端起碗來,雖然仍舊是細嚼慢嚥,但碗底很快就見光了,不過浦五叔吃得更快,早已放下了碗筷。
嬸嬸端上兩碗苦茶,雖然漂着茶沫子,滿口黴味,但吃了魚乾鹹菜之後,這苦茶卻是清爽,又能去除口臭,倒是不錯的。
嬸嬸和三哥媳婦兒知情識趣地離開了,浦三哥卻是一臉期待,滿滿的參與感,浦五叔卻掃了他一眼,冷冷道:“你也睡去。”
浦三哥嘀咕了一句,到底是失望地鑽進了船艙,也不敢與媳婦兒鬧騰,船上頓時靜了下來。
浦五走到雨棚處,就着爐火,咕嘟咕嘟抽起水煙筒子,陳沐陪坐一旁,到底是開口道:“五叔,先前欺瞞了你……我……”
浦五吐出濃郁嗆人的煙氣,擺手打斷了陳沐的話語:“你阿爸好歹是香主,頂有名氣的聖堂大老爺,如今便剩你一個,也是孤寒,你打算怎麼做?”
如此一說,浦五也已經是知道陳沐真實身份了。
陳沐微微一愕,但很快也就想透了,官府如今張貼了告示,雖然畫像粗陋,但各項描述齊備,對號入座也不難,浦五不是蠢人,自是清楚陳沐的底細了。
明知道陳沐的身世,卻仍舊敢收留陳沐,說明浦五並不怕牽連,陳沐如今無依無着,哪裡還會客套,當即朝浦五叔道。
“五叔,家裡還有個老漢落了監,我想把他救出來,求五叔幫我這個忙!”
陳沐雖然因爲克父之相而得不到父親寵愛,但如今想來,父親沒有讓他親近幫派,便是對他最大的寵愛了,況且從小到大,也沒讓他吃過甚麼苦頭,只是與父親疏離一些罷了。
雖然說不上養尊處優,但陳沐何嘗開口求過人?
只是父親遺物如何都不能讓官府率先挖出來,一切都着落在了合伯身上,浦五叔既然敢收留他,該是有本事的,陳沐又如何再自矜身份!
浦五微微眯着眼,又抽了一斗煙,爐火映照,煙霧繚繞,也看不太清他的面容,只是見得一個輪廓。
“我可沒本事從監裡撈人,留你在此,跟着打漁,一日兩餐,保你躲藏一段時日,上街賣魚的時候,順便幫你打探一些消息,能做的也就這麼多了……”
“土人官兵雖惡,但也輕易不敢來海邊,你若肯隱姓埋名,學着打漁,給你娶個女人婆,窩藏一世想來都不難的。”
浦五言語極其坦誠,不卑不亢,有話說話,也算是掏心掏肺,只是陳沐難免要失望透頂。
父兄罹難於他眼前,臨死交託遺願,大仇皆壓於肩頭,他又豈能在疍家漁船上苟且一生!
“不,五叔,家族傾覆,我又怎麼獨活?我要救人,我要報仇!”陳沐如此說完,便朝浦五行禮道謝,又要離開排船。
浦五頓時皺起眉頭來,眼看着陳沐要走出雨棚,終於還是輕嘆了一聲,朝陳沐道:“你給我站住了!”
見得陳沐停下,浦五又是好氣道:“本事半點也無,脾氣卻是一點也不缺!”
陳沐轉身朝浦五道:“我只是不想連累了五叔,五叔既然沒法子幫我,小子也只能自己去做了,成功也好,失敗也罷,起碼對得起父兄英靈,總比龜縮於此要強一些……”
浦五聽聞此言,再看陳沐神色,難免心軟了下來,朝陳沐道:“我雖沒這個本事,但有個人或許能幫你,權且試一試吧……”
陳沐聞言,也是心頭大喜,趕忙朝浦五道謝,然而浦五卻擺手道:“先別忙着道謝,咱們也是病急亂投醫,此人性情風流,舉止浪蕩,頗有樂善好施之名,能不能信得過,你得自己判斷……”
聽得此話,陳沐也沉默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