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欲言又止,東拉西扯地寒暄了一陣,到底是忍不住朝陳沐說道。
“細佬,哥哥我是個粗人,但絕不是忘恩負義之徒,你做的這些事情,一樁樁一件件,大家都看在眼中,記在心裡,若是哥哥有什麼對不住的地方,還請你多海涵,只是這開館授徒一事,還希望細佬三思而後行……”
早先他喊了陳沐一聲阿叔,也讓陳沐感到非常的彆扭,如今又兄弟相稱,本以爲會妥帖一些,但沒想到同樣產生了尷尬。
陳沐也很清楚黑骨紅的意思。
要開館授徒,而且還要到中環去,意味着陳沐要離開城寨。
作爲這一系列事件不可獲取的“大功臣”,陳沐此時離開,黑骨紅難免要受到衆人的“譴責”,認爲他排斥陳沐,將陳沐趕出城寨。
若落下這樣的口實,人人都將他當成過河拆橋,寡恩薄情,往後他可就難以服衆了。
雖說陳沐收槍一事,他黑骨紅確實被排除在外,但也因爲他小氣在先,怪不得陳沐,甚至連他自己都知道,這麼做多少有些不厚道。
所以今次前來,也是真心實意想要挽回陳沐。
知道了黑骨紅的用意之後,陳沐也沒有拐彎抹角,朝黑骨紅解釋道。
“大兄,英國人對城寨已經失去興趣,有你這個山主坐鎮,城寨往後會越來越興旺。”
“至於我……留在城寨裡也沒什麼好處,在你面前我也不說客套話,我畢竟是忠義總堂的人,又是鈺龍堂的坐館,所謂一山不容二虎,我知道大兄待我好,我也更不可能與大兄爭搶什麼……”
“但衆口鑠金積毀銷骨,有心之人口舌也就多,必然會生出不必要的麻煩來,與其如此,倒不如走出城寨。”
“我到底是個習武之人,開館授徒也無可厚非,之所以搬出城寨,正是爲了大兄考慮……”
聽得陳沐推心置腹,黑骨紅也是心頭溫暖,輕嘆一聲,頗爲懊惱道:“細佬你爲人做事那自是沒話說的,也只能怪愚兄我氣量太小……若非……”
陳沐擡起手來,阻止了他的話頭。
“大兄你團結兄弟夥計,力挽狂瀾,往後城寨必然會越來越興盛,又何必妄自菲薄……”
黑骨紅也不再多言,朝陳沐抱拳道。
“細佬你深明大義,愚兄佩服得緊,不過我也是個直性子,你若留在城寨,我將城寨交給你都不成問題,你我仍舊兄弟相稱,往後吃香喝辣,逍遙快活,可如果你真要搬出去了,我也只能跟其他人一樣,叫你一聲阿叔了……”
陳沐也是搖頭苦笑:“我之所以搬出城寨,所顧慮的也正是如此,我說過不會爭搶什麼,漫說其他人,連老兄你都說要拱手相讓,別人又如何去想?”
“城寨好不容易保全下來,經不起內訌和折騰,我搬出去可謂皆大歡喜,大兄你就安心做你的山主吧。”
“不過我醜話說在前頭,和合桃上下必須尊崇洪門規矩,沒了規矩,咱們跟那些下三流的幫派也就沒什麼區別,漸漸也就泯然於衆了。”
黑骨紅一聲嘆息,朝陳沐道:“阿叔放心,既要做洪英,自是守規矩,誰敢亂來,我黑骨紅第一個饒不了他!”
陳沐點了點頭,又聽黑骨紅說道:“我聽說場館要設在吳老闆的作坊?那地方可是毀了……我派一些兄弟過去幫忙做工,你可不能拒絕,若連這點東西都不要,往後可就真的斷了情誼了……”
陳沐想了想,也笑着點頭道:“好,我這裡正愁人手不夠,你可要多派些人過來才行,否則不知猴年馬月才能開張。”
黑骨紅這才哈哈大笑起來:“忠義總堂的阿叔開設武館,必是從者如流,我打算挑選一些有天分的,拜你爲師,也算是光大洪英之名,你可不能拒之門外哦。”
陳沐搬出城寨只是不想有心之人說三道四,分化城寨,引發內訌,對黑骨紅他是半點心結都沒有的。
武館和鏢局都是一樣的,需要有人捧場和幫襯,吃的本來就是一碗江湖飯,要講人情往來,相互幫襯才能開得下去,陳沐自然沒道理拒絕。
“這是自然的,都是自家人,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哈哈哈。”
黑骨紅也總算是安心下來,也不與陳沐閒談。
“那我就先回去,挑一些手腳勤快的,到作坊那邊去幫忙,不出三兩個月,保管把武館開起來!”
陳沐抱拳稱謝,便送了黑骨紅出去。
這纔剛坐下,紅蓮便從外頭走進來,朝陳沐道:“楊先生的夫人過來了……”
“楊夫人?”楊肇春的遺孀突然造訪,也讓陳沐有些疑惑不解,不過還是趕忙請了進來。
“夫人怎麼過來了,本該我過去拜訪纔是……只是最近城寨的事情給拖住了……”
陳沐滿臉歉意,楊夫人卻微笑着行禮道:“小陳先生胸懷大義,四處奔走,那是高義,我一個婦道人家,哪裡敢麻煩小陳先生……”
若換做別人說這樣的話,聽起來難免有些嘲諷的意思,可楊夫人親和可敬,說出這話,卻是讓人倍感舒服。
陳沐也不多客氣,紅蓮端上茶水來,陳沐便問起。
“楊夫人今日過來,所爲何事?若力所能及,陳某必不敢辭。”
楊夫人也不囉嗦:“我確實有件事想請小陳先生幫忙……”
“夫人請講。”
楊夫人抿了一口茶,手絹輕輕摁了摁脣角,纔開口道。
“先生早年與謝纘泰謝先生一起,創立了輔仁文社,爲的是開啓民智,盡心愛國……”
“先生說過,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所以必須要學習西方的知識,這纔在文社裡教授英文……”
“如今先生不在了,我只是個婦道人家,需要照顧幾個女兒,雖說吃穿無憂,但總不敢忘卻先生的志願……”
“我聽說小陳先生要開辦武館?”陳沐也沒想到,這昨天才做的決定,今天竟然就傳到了楊夫人的耳中。
想來這楊夫人也並非單純地在家相夫教子,亦或者興中會方面仍舊在照顧着孤兒寡母,所以消息也通到了她這邊來。
只是陳沐不明白,自己開設武館,與楊夫人適才所言又有何牽扯?
“是,我是個習武之人,開館授徒,非但強身健體,也是希望能夠培育精英,爲國出力……”
楊夫人笑了笑:“我怎麼聽說小陳先生之前是個讀書人?”
陳沐也有些尷尬:“哦,是的,先父未歿之前,我確實想着參加科舉考試……”
“我不是有意要提起……抱歉了……”楊夫人畢竟耳濡目染,禮節方面也非常地講究,陳沐卻搖頭道:“都是過去的事了,無妨的。”
楊夫人這才繼續說道:“正因爲小陳先生曾經是讀書人,所以……所以我想讓你把輔仁文社接手下來,繼續亡夫未竟之志……”
“讓我接手輔仁文社?”陳沐終於明白楊夫人的來意了。
陳沐雖然精通法蘭西語和拉丁語,也懂讀曉寫,但英文卻並不在行,又怎麼能接手輔仁文社?
再說了,輔仁文社是楊肇春開設的,這就是無人取代的東西,陳沐可不敢這般輕慢。
“亡夫這麼一走,輔仁文社就只剩下謝纘泰先生在操持,只是如今也……所以我才冒昧前來,小陳先生是有大本事的,既然要開武館,不如連文館也一併開起來,文武兼修,豈不更好?”
“再說了,你也不一定要用輔仁文社的名號,我只是想讓你繼續做亡夫想做的事情,只要能開起來,名號什麼的都不重要……”
楊夫人如此通情達理,婦道人家都還心繫天下,陳沐也沒道理拒絕,只是他想了想,終究是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夫人看得起我,是陳沐的榮幸,我也就說說自己的真實想法吧。”
楊夫人點了點頭:“您說。”
“我是讀書人不假,但所學都是經義和典籍,與西方文化不太沾邊,若開設西文班,難免要辱沒了楊先生的口碑名號……”
“先生的想法是不錯,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師夷之長以制夷,但在我看來,相較於學習洋人那一套,國人更不該忘記老祖宗的東西,只有讓他們知道老祖宗留下來的財富,他們才更懂珍惜,才更加賣力去保家衛國。”
“所以如果我要開文館,也不會開設西文館,而會開一家國學館,這是我所學所長,也是我想讓國人多去了解的東西……”
“只有傳承了國學的精髓,不忘根本,不崇洋媚外,才能不卑不亢,才能守護與傳承國家的瑰寶……”
楊夫人聞言,也沉默了許久,最終還是點頭道:“亡夫曾與我說過,小陳先生是年輕一輩中眼光最高明最長遠的人,今日一見,我始終是信了……”
陳沐趕忙謙遜地拱手,楊夫人卻是站了起來,朝陳沐道:“那就等着小陳先生的國學館開張了。”
陳沐本只是說出個大概想法,沒想到楊夫人卻幫他給坐實了。
陳沐心中也有些發苦,不過楊夫人所言不差,文武兼修也未嘗不可,畢竟要習武先育德,若只有功夫而沒有德行,也只不過是爲禍人間罷了。
橫豎要開武館,那地方也足夠大,將國學館一併開起來,也不會太麻煩,陳沐便應道。
“好,我盡力而爲。”
楊夫人這才微笑着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