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之蜜糖,彼之砒霜”。
不同的人對於同樣的事物有着不同的看法,陳沐是知道這個道理的,畢竟他喜歡講道理。
可在這樁事情上,他如何都想不明白。
慶長分明是個好大喜功之人,以往陳沐總能給他帶來功勞,他也毫不猶豫地接受。
今次分明是天大的功勞,甚至不需要他付出什麼東西,慶長反倒不願接受,甚至不願看到這樣的結果,這又是爲何?
“放我走吧,你們這位將軍,是不會接受這樣的結果,或者說,他根本不敢接受這樣的結果!”
特里奧變得輕鬆起來。
陳沐遲疑了片刻,到底還是給楊大春使了個眼色,放開了特里奧。
“你倒是告訴我,爲什麼會這樣?”
特里奧活動了一下手腳脖頸,彷彿整個人剛剛從五指山下解脫出來一般輕鬆。
“你試想一下,他身爲廣州將軍,俘虜了我這個領事,找你們看來,應該是很大的功勞,可你們並不知道,日本國的軍隊,正在侵擾山東半島,你們的朝廷根本就沒有能力開闢第二戰場。”
“也就是說,如果俘虜了我,惹惱了法蘭西,法蘭西會聯合其他國家的軍隊,山東半島保不住也就算了,其他地區也將掀起戰火!”
“到時候,他非但不是保家衛國的大英雄,反而會成爲加速國家滅亡的千古罪人!”
陳沐恍然大悟,他終於明白慶長爲何不願看到這一點了。
可他仍舊不明白,若對此忌憚,法蘭西人豈非可以爲所欲爲了?那他的抵抗又有何意義?
特里奧看出了陳沐的疑惑一般,朝陳沐繼續解釋道。
“有時候,沒有硝煙的戰爭比現實更加殘酷,這就是國際輿論的力量,在外交事務方面,你們的國家就像個嬰兒一般,沒有任何對抗的能力。”
“不是我歧視你,事實就是如此,你們這樣的層次,是看不明白這些東西的,當然了,如果你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開闊了眼界,或許就能明白了。”
陳沐確實不明白,慶長應該懂得這個道理,所以他只是防守,被動挨打,而沒有主動出擊。
他要捱打到法蘭西的軍隊沒脾氣,讓他們自己撤退,即便反擊,也不能太過分,這是一場從一開始就註定了沒有任何勝利可言的戰爭!
“所以,你會放了我,而我,不會做出任何賠償,這件事就當沒發生過,不管你信不信,事情終究會這樣發展下去。”
特里奧如此說完,便朝伊莎貝拉道:“走吧。”
楊大春瞳孔收縮,緊了緊手中的刀柄,然而陳沐卻搖了搖頭。
特里奧扭頭朝陳沐道:“這已經不是你們武者的世界了,越快認清這個世界,就越快擺脫這樣的生活,你是個聰明人,我勸你到外面的世界走走看看吧。”
特里奧揚長而去,外頭的士兵走進房間來,將弗朗索瓦的屍體也收走了。
陳沐久久說不出話來,其他諸人也是一個比一個都憋屈。
酒樓下面,慶長的人已經撤離,百姓們眼睜睜看着特里奧離開,這些守軍與其說防禦,不如說是“護送”着特里奧離開!
過得許久,那些百姓都沒有散開,陳沐終究咬了咬牙,朝衆人道:“回去吧……”
他們走出酒樓,外頭一片狼藉,洋人的屍體已經被收走,場面也被慶長打掃過,唯有殘垣斷壁與尚未熄滅的火頭,孤獨又可憐地證明着這場發生了與沒發生一個樣的戰爭。
陳沐見到了黃飛鴻,他就在百姓人羣之中。
黃漢森是見證了整個過程的人,他心中委屈,比身上受傷還要難受。
黃飛鴻朝身後的百姓道:“都結束了,大家回去吧。”
低落的情緒彌散開來,沒有人能提得起精神。
陳沐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特里奧到底是真的槍殺了陳其右,還只是爲了阻止弗朗索瓦繼續折磨陳其右。
按說弗朗索瓦當時沒道理會欺騙陳沐,特里奧也並不怕陳沐向他尋仇,或許真相便是如此。
但陳沐不能聽信一面之詞,更何況還是特里奧的話。
他不會爲了報仇而報仇,但這件事想要調查清楚,已經不太可能了。
改變能改變的事情,若不能改變的,那就只能去適應。
但陳沐如何都適應不了。
或許無法再找到見證人,但最起碼還有一個人最清楚真相。
那就是特里奧。
陳沐相信,他與特里奧的羈絆,尚未結束,遲早有一天,他會知道真相,會決定要不要殺特里奧。
或許這也是一件好事。
有了特里奧這個尚未確定的因素,陳沐就不會因爲大仇得報而放下所有,更不會喪失生活的動力!
陳沐沒有回教堂,而是跟着黃飛鴻,回到了寶芝林。
事情是瞞不住的,大家有目共睹,也不需要遮遮掩掩,很快就有人找上來了。
他們沒有拜訪陳沐,只是默默地加入了修葺寶芝林的隊伍當中。
這也算是對陳沐的一種認可。
官方沒有接受和承認陳沐的付出,但他們這些百姓,不會吝惜這份敬意!
他們的能力有限,不能給陳沐什麼賞賜。
他們的舉動質樸而直接,陳沐也算是有了些安慰。
慶長也派人過來,邀請陳沐到將軍府去說事,只是陳沐興致闌珊,婉拒了這個邀請。
事情的後續也誠如特里奧所預料的那般。
沒有正式的會面,沒有解釋,沒有賠款。
有的只是一則可有可無的傳言,說是一隊洋人士兵追剿搶劫商船的水賊,與官兵產生了誤會,發生了一些衝突,經過雙方的友好協商,事情已經得到了妥善的處置。
這樣的說法,顯然無法彌補百姓的傷害,無論是物質上還是精神上。
新上任的德壽發佈了一系列的政令,對這場衝突中遭受損失的人,進行了一些賠償。
即便政治覺悟再如何不敏感的人,也都能夠感受到,官府在儘可能減少這件事帶來的影響。
陳沐也不去理會這個事。
他需要安葬呂勝無。
“師兄,師父斷氣前,只說了半截話,說他其實並不姓呂,其中淵源你可清楚?”
本以爲黃飛鴻會知道,可惜,黃飛鴻並沒能解答這個問題。
“呂天師是二十數年前橫空出世,不過亦正亦邪,朋友也不多,想要了解他的生平,只能找林福成師父……”
陳沐也沒再多問,照着規矩安葬了呂勝無,又守孝三日,這纔算是靜了下來。
期間,慶長倒是派人來請,不過見得陳沐正在處理喪事,也就放棄了。
陳沐並不想聽慶長的高談闊論,他對朝堂上的事情,已經不再感興趣了。
當然,慶長或許並不是爲了解釋什麼,之所以來請陳沐,歸根結底,還是需要陳沐的幫助。
雖然他們極力想要壓制這件事的影響,但各大學堂的學生們,以及有識之士,已經四處宣揚,甚至於北方,都聽說了這件事。
不少留洋學生以及文化人,都開始四處奔走,甚至到官府去請願,希望他們能夠拿出底氣來,向特里奧征討賠償,甚至將法蘭西人驅逐出去!
百姓們早已壓制不住,這股情緒就如同蒸鍋裡的熱氣,蓋子捂得越嚴實,內裡就越是沸騰,反抗就越是激烈!
解鈴還須繫鈴人,或許慶長看到了陳沐在這件事之中的作用,也看到了陳沐在百姓心目中的聲望。
在他看來,只要陳沐出面協助,必定能夠將民怨壓制下去。
陳沐想不通朝堂上的事情,但對於慶長這種心理,還是能夠看透的。
這件事或許有大局上的考量,但陳沐終究無法釋懷。
如果連最基本的尊嚴都無法保障,顧全大局換來的是屈辱,這樣的大局又何必再去顧及?
韓信可以忍受胯下之辱,大丈夫能屈能伸,這樣的大道理,終究只能用一次兩次,而不能次次都這麼用。
胯下之辱可以忍受,但每次都忍受,那就是奴才,而不是英雄了。
陳沐心灰意冷,只是將呂勝無的遺物整理了一番,將陰陽參同玄功的陰功部分,傳給了紅蓮。
雖然一同修煉,但他修煉的是純陽部,貞陰法是呂勝無修煉的,陳沐也沒有什麼經驗可供參考,只能讓紅蓮自己摸索。
也好在紅蓮悟性極高,又修煉過內家功夫,本身又是女子,與陳沐又有*聯結,修煉起來倒是進展飛速。
也不知道是*的原因,還是陰陽參同玄功,兩人朝夕相處,也就不分彼此了。
這日,陳沐剛剛練完功,打算與紅蓮出去走走。
街上一直在鬧騰,學生和文化人印刷了不少單子,四處發散和宣講,衙役和官兵則在暗處窺視,整個廣州城都沒個安寧。
不少人整日裡守在寶芝林外頭,他們與慶長一樣,都想請陳沐出山。
不過目的截然相反罷了。
慶長希望陳沐能出來平息輿論,而這些人則希望陳沐能夠挺身而出,聲討官府的懦弱!
陳沐也沒法子走太遠,只能從寶芝林的後門溜出去,到江邊吹吹風。
紅蓮的相貌太過驚豔,所以戴了西方女士的紗帽,陳沐也戴了紳士帽,帽檐壓得低低的,換了西裝,拿上文明棍,也就沒人敢上前搭訕,自然也就不會有人認出來了。
不過這才走了一段,前頭便傳來了叮叮噹噹的聲音。
但見得一名老道士,迎頭緩緩走了過來。
這道士也是古怪,雖然穿着道袍,舉着“平金”,上書:“樂知天命故不憂”,手裡卻拿着個虎撐,叮叮噹噹地搖着。
這虎撐是個手搖鈴,據說是藥王孫思邈山中採藥,被傷虎攔路求醫,孫思邈便用扁擔上的銅環撐住老虎的口牙,治好了這老虎,所以叫虎撐。
遊醫郎中手裡拿着這虎撐,作爲行醫的標誌,一來是爲了吸引注意,二來也想說明自己傳承了孫思邈那樣的醫術和醫德。
陳沐也只是看了一眼,那道士卻停了下來,朝陳沐道。
“這位兄臺,你大禍臨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