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天主堂的老神甫普魯士敦就住在二兩村,這個村子裡大部分都是黎族人,靠着織布和販魚爲生。
黎人織錦可是嶺南一絕,雖說大部分黎族人都聚居於海南島,但廣東還是有不少黎族人。
他們的織錦除了賣給疍家人,連陸上的土人也很喜歡,他們的社會地位比疍家人高那麼一丟丟,入世程度自然也比疍家人要深,所以黎族人很多時候都充當緩衝的作用。
他們會將土人的柴米油鹽轉賣給疍家人,也會大批量收購疍家人的漁獲,轉賣給陸上的土人。
他們的經商頭腦比疍家人要活絡一些,相較於土人,他們對疍家人又沒有歧視,所以兩頭都能週轉迴旋。
普魯士敦就暫住在黎人的村落裡,爲的是向村裡的老人討教各種藥草的功效和用法等等。
這種民間偏方都是私人之秘,很少會吐露給外人,更別提他這麼個番鬼佬了。
然而弔詭之處正是這裡,村民們非但沒有拒絕,見得陳沐將受傷的普魯士敦送回來,對陳沐也是感恩戴德,儼然將普魯士敦當成了貴賓一般,也讓陳沐感到非常的不解。
不過陳沐到底是接受了普魯士敦的提議,往後採藥之餘,都會過來二兩村,向普魯士敦學習西文。
許是受到了龔夫子的影響,陳沐對洋文是比較排斥的,只是爲了報仇,爲了查清楚父兄之死,往後少不得要與洋人接觸,學習一些簡單的洋文,還是非常有必要的。
然而普魯士敦卻沒有輕看這件事,他正兒八經,如同老師一般,從最簡單的字母給陳沐講解。
讓陳沐感到吃驚的是,所用的教材,竟然是雍正年間刊行的《聖諭廣訓》!
陳沐是個虛心好學的,碰到不解之處,便放下了心中芥蒂,化解了普魯士敦是洋人這一點點心結,虛心求問,這才知道,原來這《聖諭廣訓》乃是傳教士學習中華語言文字的入門教材。
因爲《聖諭廣訓》的用詞和腔調等等,與他們佈道傳教的口吻差不多,所以有人將《聖諭廣訓》翻譯成了拉丁文和法文。
所以普魯士敦反其道而行之,既然這本書能成爲傳教士學習中文的入門教材,那麼它的譯本,自然也可以反過來成爲拉丁文和法蘭西文的入門教材!
陳沐畢竟只是十幾歲的孩子,又有了十年寒窗苦讀的學習覺悟,無論是悟性還是刻苦甚至是死記硬背的本事,都足以讓普魯士敦刮目相看。
到了後來,陳沐也是求知若渴,除了採摘草藥偷空來學習,夜裡還會偷偷跑出來,對於陳沐的“加班加點”,普魯士敦非但沒有拒之門外,反而熱情接待。
一個求知若渴,一個傾囊相授,加上陳沐報仇心切,心心念念都是新知識,洋文的水平自是一日千里。
這天夜裡,陳沐又偷跑出來,只是路過水寨之時,卻被一陣鬨笑聲吸引了注意力。
這段日子裡,白日便跟着老道練武,空閒之餘去採藥,採藥空餘則偷空到二兩村學習洋文,夜晚甚至還要偷跑出來,陳沐根本就沒時間去想其他事情。
直到聽得水寨裡熟悉的浪蕩笑聲,他的腦海之中才浮現出一個面孔來,倒不是紅姑,而是青魚!
對於這樣的腐壞而萎靡的浪蕩笑聲,陳沐已經習以爲常,尋常時候也只是路過,可今日,陳沐卻停了下來。
因爲這些笑聲之中,夾雜着恐懼與無助的尖叫,而斷斷續續的求饒聲,陳沐卻很熟悉,或者說,他一直期待着這個聲音,那是青魚的聲音!
陳沐加快了腳步,到得岸邊,便見得大排船上的場景,幾個公子哥竟是團團圍住一人,正在肆無忌憚地戲弄,而那被圍之人,可不正是青魚麼!
青魚也快十四歲了,按說也該是談婚論嫁的及笄之年,身在水寨之中,不可避免會失了清白,按說也沒人會在乎一個小姑娘。
但陳沐在乎!
練武之人豈能沒半斤血性,陳沐早先逃命之際,都生出行俠仗義之心,對老道大打出手,更何況如今跟着老道學武這麼長一段時間,被辱的又是青魚!
陳沐也顧不得這許多,當即搖了小船,登上了排船,跳到了甲板上,便朝那羣人喝止道:“都住手!”
被陳沐這麼一喝,衆人便停了下來,一個個醉眼惺忪,滿面通紅,拿眼來瞧,發現陳沐不過是個瘦弱後生仔,不由哈哈鬨笑起來。
青魚趁着這個空當,便躲到了陳沐的身後,陳沐捏着拳頭,如臨大敵。
經過了這一段時間的相處,他對老道也有了一定的信任,雙刀並沒有隨身攜帶,而是藏在了天后宮,只是衫子會簿卻仍舊隨身攜帶,也是爲了隨時能夠記憶裡頭的人物。
此時陳沐也是赤手空拳,而對面都是醉酒的成年人,動起手來,只怕也沒人有手下留情的理性。
“啊呀呀,竟是個英雄救美的,這是要唱戲啊,哈哈哈!”
“哈哈哈!”
“我說這妹子怎麼放不開,原來早有情郎了,難怪這麼野……”
“也不知道這兩個小東西有沒有偷吃,若是這樣,這妹子可就不是頭湯,而是湯頭了……”
“是不是,試一下不就知道了麼?”
“哈哈哈,有理有理!”
這些人顯然並沒有將陳沐放在眼裡,各種粗鄙不堪的話語滿嘴亂噴,青魚也是羞憤難當,陳沐更是怒不可遏!
“下船!”陳沐扭頭朝青魚如此說道,後者便想下了跳板,然而那羣醉漢卻怒了起來。
“你敢!老爺們可都是花了錢的!”
如此說着,幾個人便衝撞了過來!
雖然沒有雙刀在手,但陳沐好歹學了好些年的大洪拳,近排又跟着老道學習陰陽參同法,感覺武藝大進,正愁沒人練手,也是躍躍欲試,一拳轟出去,當面那人便是口鼻噴血!
“血!是血!”那人抹了抹臉,卻是抹下一手的熱血,當即是又驚又怒!
“給我打!打死了作數!”如此咆哮着,衆人圍攏了上來,對着陳沐就是一陣拳打腳踢!
陳沐起初還能應付,還了幾手,又快又準且狠,幾個人都見了血,然而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陳沐並沒有殺人之心,漸漸也就亂了手腳,拳頭腳印是雨點一般砸落在他的身上!
到了最後,陳沐只剩下招架,哪裡還能反擊!
混亂之中,也不知是誰,拿了一支船槳,大喝一聲:“都走開,我收檔了!”
如此說着,衆人快速分開,那船槳便打在了陳沐的腦袋上!
“咚!”
如同鑽入了轟鳴的大鼓之中,陳沐耳中只是嗡嗡不停,周圍的人影卻是晃動迷離起來!
陳沐摸了摸後腦勺,卻是抹下一手血,身後的青魚也是尖叫起來,陳沐終於是有些撐不住了。
正當此時,陳沐聽得一聲暴喝道:“都給我住手!”
聽得此聲,陳沐終於是放下心來,因爲發聲的正是許久未見的林晟林三爺!
許是終於有了着落,不必再擔心青魚受辱,陳沐的視野到底是暗了下來,整個人都昏厥了過去。
待得陳沐醒來,已經躺在船艙裡,只是無論青魚還是紅姑,都並未陪伴在身邊。
林晟盤膝坐在燈盞前,雙膝前頭攤着的,正是洪順堂的衫子會簿!
陳沐陡然坐了起來,也顧不得後腦疼痛,趕忙將衫子會簿給奪了回來!
“你要我幫你探監,爲的就是這個東西吧?”林晟臉色陰沉,或許是在氣惱陳沐將他扯進這麼大的案子裡頭來。
“三爺……牽連你也是無奈之法,小子實在是走投無路……”陳沐也躲不過,只能硬着頭皮承認了下來。
“放心,這東西我沒看過一眼,你快走吧,就當我今夜沒見過你。”林晟沉思了許久,終究是長嘆一聲,背過臉去。
陳沐鬆了一口氣,朝林晟點了點頭:“謝謝三爺!”
如此說着,陳沐便走出船艙,可這纔剛走出來,又扭頭朝林晟道:“三爺……青魚她……”
林晟也是苦笑:“你都自身難保了,還想着那小丫頭,陳家果然都是風流胚子,放心吧,爺今日沒帶夠銀子,過得兩日幫你把她贖買了出來便是。”
陳沐也是心頭一驚,雖說林晟家大業大,財大氣粗,但青魚這種姑娘最是值錢,又豈是說贖買就贖買的,這可是好大一筆銀子!
“三爺……我……只是想讓你幫照看……”
林晟是惱了:“她人在水寨窯子裡,我還能怎麼照看,你當這是什麼地方!”
“我只問你,到底要不要我幫着贖買出來,若你再扭扭捏捏,這件事可就作罷了,我林家的銀子也不是天上掉下來,更不是田裡種的,你不爽利,三爺我也樂得省下一筆銀子!”
聽聞此言,陳沐趕忙表態道:“贖!贖贖贖!那就謝過三爺,就當我向三爺借的好了……”
林晟也是哭笑不得:“你借了打算何時還我?”
陳沐也難住了:“我也不知道,但一定會還!”
林晟也是哈哈一笑道:“你說得倒是無賴又光棍,行了,趕緊走吧,那小姑娘我會幫你看着的。”
陳沐也不再多說,趕緊是下了排船,到了跳板那處,差點與紅姑撞了一頭,二人相視,也是意味深長,只是最終還是擦身而過,便是招呼都沒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