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的人都忽然的安靜了,連修身後是一片很長很長的水晶珍珠的簾幕,他坐在前面,從容而款款。
衆人紛紛向她投來目光,侯棠站起身,平靜的看着連修說道,“監國大人,你雖然是監國,但是你不是皇上,封侯襲爵之事,怎可你一人說了算。”
當然不行,元椿和連修就是天枰的兩端,誰歪了她侯棠都不樂意。
連修則眉尾一揚,“皇上病重,我們做臣子應當體諒,公主你可是對我監國有任何異議?”
“不敢。”侯棠的態度很坦蕩,倒是讓人抓不出漏洞。
她沉默了片刻,繼續說道,“還請監國大人開恩,待我稟明瞭皇上再做定奪。”
連修的表情也嚴肅了起來,他有些不耐煩的對侯棠說道,“我已經說了,公主倘若有異議大可去找皇上理論,不必和我在這裡浪費時間。”
此時,氣氛有些凝重,很久沒有說話的元椿忽然擡眸說道,“公主也是爲了朝廷着想,必定這種事牽扯重大,不過監國大人有這個權利,此事也算的上是我元家一等好事,本王自然是欣喜萬分。”
侯棠看到元椿竟然不站在她這邊,有些不樂意的看着他,元椿自然也感受到了侯棠那怨念的眼神,不過他裝作沒有看到。
他立刻回頭對元懷嚴肅說道,“還不快來謝恩。”
元懷這才慢吞吞的走了上前,上前跪下接受了冊封。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氣氛都怪怪的,沒什麼人說話,大家都只是悶着頭喝酒。侯棠走到元椿身邊,笑的一臉陰森森的說道,“王爺真是對我太好了。”
元椿看着她,也露出一絲微笑,陰沉沉而隱忍不發的樣子,帶着陰險的味道,但是他卻什麼都沒說,看的侯棠牙癢癢。
侯棠重重的嘆了口氣,此時,忽然傳來太監的聲音,一個老太監急匆匆的走了進來,磕了磕頭隨後對侯棠道,“公主,皇上急召。”
侯棠看了眼連修,他也看着她,隨後侯棠便和那太監走了。
侯棠走進宴容辭的寢宮時,他一如既往的躺在牀上。濃重的藥味混合着香料的味道,摻和出一種更加濃烈的氣味,聞着都讓人昏昏欲睡,別說常年呆着裡面的人了。
侯棠本想把窗戶打開透透氣,卻被宴容辭阻止了,他轉過頭看着她,神色疲憊。侯棠走上前去,問道,“召我何事?”
宴容辭忽然將頭朝下,趴在牀上咳了幾聲,那牀單上星星點點的有着血紅的印子,侯棠立刻想去召太醫,卻被他一把抓住。
他蒼白的手抓住侯棠的手腕,微弱的喘着氣,他道,“等我一死,你這些年也算沒有白熬了。”
侯棠下意識抽回手,凝眉說道,“你要緊麼?什麼死不死的。”
宴容辭有些吃力,便閉上了雙目,平躺下來,那蒼白乾涸的嘴脣微微開啓,聲音似乎也蒼老了好幾歲,他道,“海棠,我想我真的要死了。”
侯棠不敢相信,六年前,眼前人還高傲的站在自己面前以新君王的姿態,幾個月前他依舊高傲的看着自己,以一個君王對待廢棄王侯的姿態。而現在這個人竟然對自己說他要死了。
侯棠不知道自己是該高興還是傷心,不夠她此刻心中說不上有什麼特別的感情,可能也只只有一點惋惜。她對這人早就沒有感情了,去留都無法很大幅度的牽扯她的心絃。
侯棠看着宴容辭,他知道他有話要對自己說,宴容辭稍稍轉過頭,那雙眼緩緩的打量在她的身上,他說道,“不要這麼看着我,我這次找你來只是老朋友敘敘舊而已。”
侯棠沒什麼表情,她譏諷道,“你不如去和我皇姐敘舊。”
宴容辭聽到清河的名字,也有些激動,他頹然垂下手道,“我對不起她。”
侯棠只是乾乾的看着他,甚至沒有上前去替他蓋好被子,她道,“你對不起的人多了。”
“海棠,也許我是做了一些不可饒恕的事。”
侯棠畢竟還是和他相處了那麼多年,也有些心軟,她放軟了聲音說道,“倘若要我不怪你是不可能的,但是至少我也沒有徹骨的恨你,雖然也許我應該恨你,但是我知道我不是那種心中埋藏得下怨恨的人。”
宴容辭稍稍側頭,看着那緊閉的窗戶,“這也是你最讓我討厭的地方,身爲男兒尚且沒有你的心胸。”
他將手覆蓋在自己的胸口,緩緩的嘆着氣,“侯棠,希望你不要走上我這條路。”
“什麼路?”侯棠看了他一眼,又移開了目光。
“帝王之路。”
侯棠聽到這個詞的時候心裡着實也抖了一下,她是萬萬沒有想過這樣的事情。從小,她上面就有皇姐,現在,她身邊又有宴桐,這帝王之路離她何其遙遠。
侯棠始終站在宴容辭的牀邊,她用手扇了扇面前的空氣,覺得香味實在太濃,便伸手去打開窗戶。窗外此時透過一絲夜色,她望着那萬丈星空說道,“帝王之路,那離我太過遙遠了。”
宴容辭忽然抓了抓身邊的被褥,似乎一陣血氣在胸口翻涌,他弓起了背脊強行壓了下去試圖平靜下來,隨後他按着自己的胸口說道,“我知道,但是有些時候,人是迫不得已的。”
侯棠沉默不語的看着他,見他這幅痛苦的樣子,也沒有上前去替他拍下背,她只是思索着宴容辭說的確實沒錯,到了萬不得已,很多不想爲之的事都必須去爲之。
她看了看窗外,看到那紅酸棗的老紅牆,忽然有些憶往昔的酸楚,很多年前的自己一定不會想到會有這樣的一日,世上是剩下自己獨自一人,而自己還會和這個兇手坐着談心並且安靜的看着他的生命殆盡。
原來,世間之神纔是真正掌握人命運的那隻手。
當初一起上課的情景似乎還歷歷在目,那時候宴容辭很年青,但是他不多話,總是偷偷打量她,所以侯棠一直自負的以爲他暗戀着自己。
宴容辭輕輕咳了幾聲,聲音孱弱,他拳起了手指,“海棠,你確實是世間很獨特的一個女子,但是卻無法讓我愛上,並不是每個男人都喜歡與自己一樣強的女人,只是沒有想到你會喜歡上我。”
侯棠悵然一笑,“年少的無知,你只是在那時候足夠優秀而已。”
他乾涸的雙脣微微彎起,“現在你找到了更優秀的男人,所以你愛上了他?”
侯棠毫不避諱,她點頭承認,但是無奈的掠過一絲笑容,“只可惜,這一路,註定要爲了國忘了他。”
“倘若這一路沒有國沒有家。”宴容辭沒有說下去,這只是一個假設,但是侯棠卻接着話斷然說道,“那便沒有我侯棠了。”
宴容辭不再言語,他倦倦的躺着,臉頰深陷下去,顴骨凸出,雖然這樣的病態,卻依舊不算太慘不忍睹,畢竟本來也算是一個如英如玉的男子了。
他閉着眼睛,像死去了一般。侯棠出神的看着他,想着一些別的事情。
那些蟄伏在心裡很久的話全部涌到了胸口,侯棠開始絮絮叨叨着,“我不知道皇姐是不是恨你,你要好好的去和她道歉知道麼。還有我父皇,雖然不是明君,可是他栽培了你,他信任你,你也要給他贖罪。還有母后,她死的時候你明明答應了要好好照顧皇姐,可是你辜負了母后的期望,你要好好替我陪陪她,讓她老人家消消氣。”
宴容辭的呼吸聲很輕,輕到幾乎都快要聽不到了。
侯棠一直看着窗外,那雙眼睛眨都沒有眨一下,“這江山,我自然不會交給他人,你也知道的,我總是那麼固執,我一定會安然的交到宴桐手上,纔不枉我生在帝王之家。”
那窗外不知何時吹來一陣涼風,吹落了牀上的那一抹輕紗,緩緩落地,侯棠忽然想起一句詩,“花自飄零水自流。”
夕陽趴在枝頭,比血還要鮮紅幾分,照進屋子,滿屋子都紅的駭人,地上被映的斑斑駁駁,像一滴滴血跡一般。
孤雁盤旋了幾圈,嘰嘰喳喳的叫了幾聲,就飛遠了,待一切安靜下來,侯棠才發現她已經聽不到宴容辭的呼吸聲了。
沒入了這萬丈殘陽之中。
那一日,沒有人知道侯棠和宴容辭在寢宮裡究竟說了什麼,只知道侯棠傳令讓百官全部跪守在宴容辭的寢宮外。
直到燈火通明時,昭陽宮的大門才霍的打開,裡面黑濛濛的一片,連修跪在地上看着侯棠一步步從黑暗中走了出來,她面色有些僵硬,腳步倒是沒有虛浮亦或是蹣跚,神情也說不上悲傷亦或是其他什麼感情。她只是看着衆人淡淡的說道,“皇上駕崩了。”
而她和宴容辭在寢宮裡的最後一段談話,也被訛傳爲各種版本,但是至今沒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