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那年深秋,躺在炕上的俊平,突然想起娘留下的銀元。他翻找出來,想着這是娘嚥氣前交給他手中,說等他長大把爹找回來。
俊平翻看手中銀元,和普通銀元沒什麼兩樣,除了背面右下角有個黑點,像鏽跡。他無意間用指甲扣了下,黑點竟然掉落一塊。等俊平把黑點情理乾淨後,在黑點覆蓋處有些細小畫筆,有點模糊,看不清到底是筆畫,還是字跡。
俊平把銀元拿到陽光下,仔細辨認,能看出是個字的形狀,但他不能確定這是什麼字。他想,也許這是爹留下的唯一信息。可他不認識,怎麼辦?忽然,他想到了老秀才,說不準他能給他解答這個疑惑。這些年,俊平和栓子可沒和他少學識字。
老秀才半躺椅子上,在院心裡曬太陽,聽到俊平腳步聲,他擡頭問,咋的,走得這麼急,有啥要緊事情要問我?
俊平暗驚,心想,這老小子,越老越靈光,越老越成精了,嘴裡卻是,老叔,你越活越通透了,你咋知道我有事要問你的?
老秀才不屑的說,你小子,別掰扯這些沒用的,快說,啥事來的?
俊平微微一笑,伸手把銀元遞給他,說,給,老叔,你幫我瞅瞅,這是我娘留下的,說等我長大憑這銀元去找爹,你說,這一塊銀元怎麼能尋人?好在,我發現了這個,說着,俊平指出背面上的字跡。
老秀才接過銀元,拿在手中仔細端詳,背光看,對光看,遠看,近看,也沒分辨出來。俊平看老秀才端詳半天沒說話,便問,老叔,這怕不是字吧?
老秀才擺擺手,說,不。
俊平嘆口氣說,老叔,我說沒錯吧,這些年也和你認了不少字,這要是字,我早該認識的。
老秀才說,我話沒說完,不,這是字,扶我進屋。
俊平哎的一聲,說道,老叔啊!拜託你一次把話說玩,好不好?這一會天上一會地下的,誰受得了。他嘴裡說着話,手中也沒耽擱活,他把老秀才從躺椅上背進屋裡。
老秀才讓俊平取來筆墨紙硯。只見他,筆落硯臺,筆肚瞬間飽滿,他壓筆中鋒處,在銀元背面上塗了個滿。俊平正詫異,他又把塗滿墨汁的銀元,壓在了空白的紙上。瞬時,紙上出現一個清晰的字體。
俊平看呆了,舉起大拇指,說,老叔,你真牛,墨汁還能這麼玩,我第一次見到。
老秀才微微一笑,說,看出什麼字了嗎?
俊平仔細辨認也不識得,說,這是字嗎?要真是字,也是它認識我,我不認識它。
老秀才說,也不怪,小篆我從來沒教授過你們。你小子看清楚,這是篆體,你仔細看下,它像什麼?
俊平再次辨認,他一會比劃字體上面,一會比劃字體下面,說,老叔,這上面像個“日”字,下面又像“火”字,這是什麼字?
老秀才說,你把這兩個字,疊加在一起理解,看看能不能悟出來!
俊平說,“日”字,代表白天,“火”字,只有夜晚用到,難道......難道是個“黑”字?老叔,對嗎?
老秀才拍拍他肩膀,讚賞的說,你小子不去讀書可惜了,你說得沒錯,這就是個“黑”字,小篆“黑”字。
俊平聽到自己分析對了,高興起來,可一會又高興不起來,這個“黑”字說明什麼?難道要他夜裡去找爹,或者,只能在夜裡找到爹?這叫什麼事?
老秀才看到他的憂慮,說,不知道用意了?理解不對吧?
俊平佩服說道,老叔,剛纔我說錯了,你不是通透,你是神仙,怎麼我想什麼你都知道,不是神仙,還是什麼?
老秀才哈哈一笑,健談起來,神仙?我纔不做神仙。吾欲乘風而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高處不勝寒啊!俊平啊!其實這個字,不難理解,你想你爹外出,給你娘留字爲啥?肯定不是爲了告訴你娘姓名或是情愛,那是啥?那指定是他要去的地方,或者所在之處,除外,還能說明啥?
俊平聽了點頭,說,老叔,你是說,我爹留給我娘銀元上的字是地方?可這“黑”字是什麼地方?哪有叫一個字的地方?
老秀才直搖頭,說,你小子真是不能誇,這剛誇你,就找不到北了,誰說沒有叫“黑”的地方?這“黑”字,就不能是簡稱?
俊平這會才茅塞頓開,說,噢,老叔罵得對,我這腦袋不開竅佔多,開竅少,聽你這麼一說,難道我爹去了黑河?
老秀才點點頭,說,不能一定就是,但,這是一個重要的暗示,想找你爹,你得去試試!也許不是,不管怎麼說,黑河肯定有你想要的信息。說完,老秀才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俊平千恩萬謝,離開了老秀才的家。
地裡大豆快熟了,光禿豆杆上已經不剩下幾個葉片。晚風襲來,陣陣涼意,直鑽入胸懷。天空瓦藍瓦藍的,彷彿如同一口大鍋倒扣在頭上。即便有幾片雲彩,也被風兒趕得,像大車的軲轆,咕嚕咕嚕,一會就不見了蹤影。
俊平和栓子躺在地頭的斜坡上。
俊平哥,你真的要去嗎?
嗯,我答應過娘,要把爹找回來,現在我都16歲了,是時候去找爹了。
可......可你知道黑河在哪裡嗎?在南?在北?是東,還是西?
不知道!
不知道?那咋個去?現在外面世道那麼亂,聽爹說過,外面到處抓壯丁,你這一去,能不能回來還說不準。
不管這些,反正我要去找爹回來,完成孃的遺願。至於黑河?那就問路吧!娘常說,嘴巴下面一條路,我不信問不出個黑河來!
一陣沉默!
俊平哥,那我要陪你一道去!
不要了,你爹知道會打斷你的腿。
你不怕,我也不怕,沒你這個兄弟,活着還有什麼勁,我爹要打我,就讓他打吧,打死也不改口。
俊平沒有再去爭辯,感激的望着栓子,點了點頭。
一個沒有風的清晨,三角村大人們,大多數還沒起身,這倆半大小子帶着一條狗,身背一隻包袱就上路了。
這一路,他倆好不開心,彷彿即將要踏入一個新世界。他倆蹦跳追趕,頑皮打鬧,就連身邊的狗兒,也跟着上躥下跳,像是精力無窮。
日頭西落,一隻圓月從東邊慢慢爬枝頭。
俊平哥,我餓了,栓子揉着肚子說。
我也餓了,俊平從包袱了翻出兩個黃饃,給,一人一個,對了,還有大黃。說着,他又從包袱內拿出一個。
咱啥時候到黑河?栓子啃着黃饃問道。
明天,明天吧,俊平咬了一口說道。
可現實是,這倆小子連黑河方向在哪裡還不清楚,談什麼到黑河啊!
明天?明天到黑河,你得讓你爹,請我們大吃一頓,還有大黃,我們都要吃好的,栓子說着摸了摸大黃的頭。大黃尾巴搖的歡實。
肯定啊,俊平說,娘說爹在外面幹大事,肯定有吃不完的白膜和香噴噴的麪條,到時候再叫爹給咱倆弄上十個雞蛋,咱什麼都不問,就只管敞開肚皮吃。
兩人一狗,又歡實起來。
天色逐漸暗淡下來,俊平他倆走了一天路程,在這道上也沒看到個人。正當他們又累又乏的時候,栓子看到前方道邊有亮光。
俊平哥,你看,前面有人家,栓子興奮的喊着。
俊平看到光亮,也來了精神。他倆頓時忘了疲勞,朝亮光一路小跑過去。
大叔,嬸子,你們行行好,給咱倆歇個腳休息一晚上,咱倆要去找爹,爹在城裡做大官,等回頭一定多給你錢,俊平扯了個謊說道。
你倆擱哪來,到哪去?旁邊一個30出頭的女人問道。
咱倆是三角村,魯河那旮瘩的,要去黑河找他爹,栓子指着俊平回答道。
你倆知道黑河在哪嗎?中年男人問。
不,不知道,俊平覺得撒謊被識破,不敢再扯了。
黑河離這有五六百里遠,你倆半大小子,就靠腳走去?再說,你倆這一天才走四十來裡地,算算得走多少天才能到黑河。眼看這就到下雪季節,就怕沒到黑河,你們這兩人一狗,就要凍死路邊。
那,那嬸子,你說咱們這道走得對嗎?一路向北,俊平問道。
中年男人和30出頭女人聽了一愣,瞬間哈哈大笑起來。
俊平和栓子被請進了屋,女人端來兩碗熱湯,又送來一小筐饃來。白膜,黃饃,花饃,還有兩個黑饃。不知道這黑饃是不是黑豆麪做得。
俊平把娘交待得事情說了個遍,但銀元的事情,他卻隻字未提。他怕被要去,衝抵飯錢。
女人坐一邊聽了落淚,中年男人忙着吧嗒吧嗒抽菸,大夥都沒說話。栓子更不敢說話,他不知道俊平哥把這事說出來,是對還是錯?
中年男人磕了磕煙鍋,對女人說,給倆娃子整點肉食來,這時候,肚裡每個油水,可趕不了道。
女人應聲而出。
娃娃,你們這般趕路,不出三天腳上就會長滿水泡,疼得不能走道的。
叔,你說得俺也知道,咱倆沒錢,只能走道!俊平說。
中年男人又挖出一鍋煙來,說,你們彆着急,明天我給你們找個順道車,能順道多遠是多遠,再給寫張條子,但凡你在道上看到像咱這樣大車店,你就把紙條給掌櫃的看,他們就會照顧你們吃食的。
俊平聽了,拉着栓子“咕咚”一聲跪在地上,說,
叔,你和嬸子是好人,遇到你們,是咱倆的福氣,你們大恩我永遠記在心,今天滴水之恩來日定當涌泉想相報。說完,俊平拉着栓子給中年男人磕頭。
使不得,娃娃,要能幫你找到爹,也算是善事一件,中年拉起俊平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