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府硃紅色的大門緊閉。
傍晚之時, 街上極少有動靜,筆直地腰板在柱前看守的兩個侍衛,頂着愈來愈寒烈的風, 兩頰顴骨的地方已經被簌簌的風吹得發紅發紫, 而他們竟然如沒事的人一樣紋絲未動, 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一陣疾馳馬車木輪軋過堅實土地的聲音轟隆隆傳來, 恍如雷聲至境, 足以驚起街坊四鄰。
馬車裝飾地堂皇富麗,看得出裡面坐着的絕不是一般人家,尤其駕馬車的車伕頭戴一頂狐皮帽兒, 身着一件寶藍色的長衫,腳套一雙鹿皮邊緣嵌毛的長筒靴子, 光這副打扮就足以在京城這樣紛雜的寶地做一個小爺。說實話, 京城裡這樣的人多了, 兜一袋瓜子,腰繫一隻裝着酒的皮囊, 平常也總是大搖大擺地過街。
幾個趕路者瞧過去的無不是欣羨的眼神,彷彿在嫉妒這車伕有這麼一位有權利金錢的主子。
“駕——”馬車疾駛揚起一陣清塵,最終竟然在白府的朱漆大門前停下。
看守的兩人驚異地相顧一望。
馬車的主人絕不是他們能得罪得起的。
電閃火光的相視瞬間,他們已經拿定主意,一個進去稟告一個則繼續留守以觀動靜。
馬車的簾子一挑, 一個面容皎皎美好的女子踏蓮足而出, 踩在車伕的伏在地上的背, 攙着手邊一個丫鬟的手臂, 款款走至守衛的面前。
隔得那麼近, 守衛看清那女子的面容,他緊促的呼吸一滯, 從來沒有見過打扮得這麼漂亮的小姐啊。
“把門打開。”
“是是是。”心甘情願被驅使,守衛不等白楊的命令就將門推開,還自覺地俯身請那女子進去。
“少爺在哪?”
女子的聲音清脆凌厲,使得守衛一驚嚇又不覺道:“客人都到齊了,少爺在,在大廳。”
“客人?哼!那個賤丫頭的婚事就在今日辦?”
身後那丫鬟應道:“是的。”
女子一聲冷笑,帶着丫鬟大步跨進白府。
在守衛的感覺,親眼看見這麼一位大家閨秀脫口而出一句粗話竟然比在門外站了那麼久受到的寒風還冰冷。
“大,大夫人!”
也不知道是誰改口得那麼快,而且認得她是宣裴,發現她站在京城白府,發出這樣一聲驚歎。
門口的守衛心一沉,有喜有悲有驚有惑,他頓時知道自己碰上的是舉國上下傳聞最難纏的大小姐。
宣裴聽聞白楊大婚的“喜訊”可是從當日起就連夜坐馬車趕往京城來。當初聽白楊一句“在京城呆膩了”她就跟着輾轉到小白鎮,做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實打實的少夫人。
這個社會的男人哪一個不是三妻四妾?
可是宣裴是個小肚雞腸的人,她眼裡容不下別的女子即使只是站在她身後。
當初一聽聖旨下來,說是要白楊娶安徳郡主的時候,宣裴無端端地就想到了安良兮,她最不能容忍的就是鄉野村婦,而白楊竟偏偏要她與這樣的人相提並論。
這一口氣,驕傲如她是無論如何都咽不下去的!
宣裴一番氣勢洶洶地逼問,竟也得知新房在正堂偏南邊,她提起一口氣來,帶着丫鬟也不先去見見白楊,給他請個安問個啥的,就直接奔新房來了。
衆下人是早就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搔首撓耳的,不知該說什麼才能制止她,又見她氣場如此之強烈,還有哪個敢去硬碰硬?
宣裴一路暢通無阻,來到良兮所在,一腳就踹進去。
屋子裡頭幾個正給良兮梳妝的丫鬟着實嚇了一跳,手上拈着吊玉髮釵的丫鬟看着當真是最驚險的,竟差點把釵子丟在地上。
要知道,在白府最忌諱的就是有哪個丫鬟這麼不懂規矩似的,粗魯野蠻。
因爲白楊說過他是最討厭女孩子沒有女孩子樣,整天大大咧咧的跟鄉野農婦似的。一則,全京城上下,幾乎沒有哪家姑娘不對白楊傾心的;二則,就算是爲了討生計,也不會有哪家的丫鬟敢在白府囂張跋扈至此。
許是沒有見過這樣的女子,衆丫鬟們都愣在當場,也沒有人站出來去質問指責宣裴的粗魯行徑。
宣裴一進屋,見到面前的女子果然是良兮時,簡直肺都要氣炸了。前腳剛一站定,右手就掄一掌過來,白皙的右掌併攏的五指,好像一根根扎人的肉刺。
“啪”地一聲。
清脆的掌聲在屋子裡一圈圈擴散。
衆丫鬟們都呈驚滯狀。
正此時,白楊也推門進來,見到眼前之景,不由得也是一愣。
宣裴捂着右側的臉,死咬着脣皮,一雙眼睛似要瞪出來,就這樣胸口起起伏伏喘着粗氣,帶着一絲不可置信和更多的惱怒。
那表情好像在說,我不把你生吞活剝了就不姓宣!
白楊好些要笑出聲來。
但是他不能。
起碼從各方面看來,宣裴還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當着衆下人的面就怒斥宣裴或者氣憤難當跟她動起手來,就不當是白府和宣府兩幫勢力上的聲明受損,這婚事也是皇上當初下旨欽點的,倘若這麼着,那更將皇室的顏面置於何地?
怕是,白府在世人面前一直屈身在皇室背後的形象都要受天下人質疑。
只怕那時,各方勢力拉幫結派更加嚴重,皇室的威嚴也嚴峻受挫,朝野亦將混亂不堪。
宣裴從白鎮趕路過來,一進門就對着他將來的妾室要一頓毒打,分明是不把他這個一家之主放在眼裡,連夫妻之間最起碼的尊重都沒有!這口氣又豈是一般男人能夠咽得下去的,更遑論自小受衆人仰視、奉承而且引以爲習的白楊?
所以教訓宣裴那是必要的,即便良兮不動手,他也要在暗中好好整頓她一番。
可是,眼前這女子還是他心目中那個單純可笑的安良兮嗎?一定不是的,但卻讓他覺得更像安良兮了。
腦子裡忽然回想起良兮的那段話來:“我是穿越而來……”
“我也許是魂穿,也許是帶真身來的,誰知道呢?”
她真的不是胡掐,真的不是因爲不想嫁給他而故意掐出來的胡謅。
想到此,白楊看着良兮的目光黯淡下去,眉尖微微一皺。
“夫君!”宣裴一瞅是白楊,立馬就變了個模樣,楚楚可憐地捂着發紅的臉頰,委屈地擠出一點溼熱在眼眶四周打轉。
這般模樣,就是放在現代也定叫男人全身都化作軟骨,滿懷憐愛。
倘若白楊也念着舊情,向着宣裴,那她是不是連大喜之日也過不安寧?
良兮這纔有點考慮到後果的嚴重性。
卻見白楊旋即轉了個身,悠然地在一旁坐定,看他那模樣,大有剛吃飽喝足,在自家後院喝茶賞花,享受一場午後陽光溫情的架勢。
良兮稍稍一怔,很快就會意。
她迎上去,挽住白楊的手肘,笑道:“夫——你怎麼有空來?”
客人們早就到齊了吧,他竟然還有空跑來裝腔作勢,良兮都不能不佩服他,難道他能在時間上安排得有那麼妥當,不教賓客們起疑?
家醜不可外揚啊,這妻妾之間的爭鬥可以說是芝麻點大的破事,但在白府這樣的人家又可謂上升至國家朝廷上的權力鬥爭。
良兮想,應該謝謝宣裴的,不是她在這個節骨眼上跑來沒事找事,良兮都想不到有一個這麼好這麼自然而然的辦法,直接促使白楊是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都只能漸漸跟朝廷生隙。
白楊眼眸的顏色很深,漆黑炯亮。
他哈哈地大笑着,一把拉良兮進懷裡,居然相當配合地抱住她,似乎故意要氣氣宣裴,他吐氣道:“愛妻,爲夫親自來接你去拜堂。”
白楊竟像是沒有發覺良兮的奸詐之計,順應她的心理,語氣也是溫和至極,充滿纏綿的曖昧味道。他眼下深埋的情愫,似水紋一點點泛起漣漪,觸在良兮肩上的手指亦是極盡柔軟,他的體溫就這樣在涼風襲來的新房裡,慢慢過渡到良兮心底。
這不是個不善於掩藏自己的男人啊。
良兮在腹中輕輕惆悵地一嘆。
只盼在婚後的生活,她能夠跟白楊生活愉快些,彼此忘記不愉快,然後安安靜靜,和和氣氣地過一輩子。縱然,她此刻心裡裝着的是別人,她想她一定會體貼他多一些,寬容大度一些,給足他面子,然後試着去愛他。
當然這些都是她心底那個計劃成功以後,她還能安然活下去的後話。
良兮忽然綻放一朵宛然的笑容,充滿狡黠的意味,又露出嬌羞的語態:“人家……都沒有上好妝啦……”
白楊訝然,大笑:“不需要,爲夫覺得愛妻這個樣子就已經很美了。”
“哼!”
旁側的宣裴跺腳一聲嬌喝,隨後放下一句狠話,揚長而去:“安良兮,我會教你後悔的。”
這時候,天邊的雲泛着嚇煞人的血紅色,隱隱有一點詭異的氛圍瀰漫在四周。
良兮看着宣裴的背影,無奈地聳了聳肩膀,靜靜地扭回頭,忽視掉白楊探尋的神情,盡力用一種歡快娛樂的語調道:“我們去拜堂吧……”
聞言,白楊一笑。
“其實,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是我也答應幫你。”
良兮小心維持微笑的臉部一僵,慢慢沉下來:“爲什麼?”
“你要跟皇室作對,我爲什麼要反對?”白楊把袖子一揚,脣邊泛笑連連,“辰矣就是皇室後裔,你跟他過不去,我舉雙手贊成。”
“辰矣就是皇室後裔,你跟他過不去,我舉雙手贊成……”
良兮感到心口一顫,像石像一樣呆滯了半晌,才道:“是麼。”
白府財大氣粗,這次也是受良兮的一再強調,白楊邀請的人才不至於太多。
可是賓客少歸少,白楊有幾日不見想必也都是爲了準備婚宴,若不然,良兮在有生之年絕不會有幸目睹這麼豪華極盡奢侈的婚宴。
且不說這白府被佈置得如何闊綽,單單是席上的美酒佳釀,以及請來全城歌舞最爲有名,銀鈴樓的姑娘月霜和她的三個師父。
在京城,除了皇上親自下旨,或者是扔了數不勝數的金銀珠寶,否則銀鈴樓的月霜姑娘都會以準備皇上每年的壽辰而拒絕別人的邀請。
而她的三個師父其技藝更是高深不可測,就連皇上要看他們的演出也要親自過去請他們出山,禮品更是豐厚得令人咋舌。
真的不知道白楊是怎麼做到的。
賓客要請得少,那就得精,不是顯貴之人不是高官厚祿的,白楊還就不請了……
即便是在現代,良兮也不曾有此榮幸。
縱然那人有財,卻也不願意丟下臉面做出這等傷風敗俗,厚顏無恥之事。
良兮便是鐵石心腸,也要被化成鐵水了,何況,她自小受苦頗多,內心的敏感程度更甚於別人。
“多謝你……”
良兮的話纔剛開始說,就被白楊止住了。
他伸出一隻手指堵在她脣邊,感受她的柔軟脣瓣,心底也迅速泛起柔柔的異樣感覺。
白楊微微低頭笑着,擡手間把輕輕地將良兮額前散落的髮絲捋到後面:“今日是你我大婚,爲夫自然要對妻子好啊……”
他這話說得好似再自然不過,好型他們已經是多年的夫妻,相互扶持也是理所應當的。
縱然良兮心裡感動萬分,嘴上卻不說什麼,牢牢把感動的心情記在心中。
她是有血有肉的人,誰對她好她怎麼會不知道,怎麼會不感動?
賓客們早就遠遠地瞧見良兮被白楊牽着手從拐角處出來,哪裡還會再容白楊輕易脫身,此時不讓白楊先罰下三杯,他們幾個朝野中隨便伸伸手就能召動千軍萬馬或者數千黃金白銀的大官們硬生生被白楊逼着威脅着利誘着早早趕至白府正堂,他作爲主人家倒好,一門心思就想着要洞房花燭,撇下他們會新娘子去了。
衆人們口中不言,心中卻早就掂量着不灌醉白楊讓他進不了新房就白跑一趟的心思。
白楊今日的心情大好。
不管是誰,只要一迎上敬酒的就喝,無一拒絕的。
良兮不好相勸,也不好繼續眼睜睜看他被灌酒,在酒宴上如坐鍼氈。
她就想着怎麼白楊不賜給她個蓋頭,省的見到這些,心裡竟也會煩悶。
良兮都無從取證,到底是這個社會風氣造成的,還是白楊自己特立獨行,把婚事這樣操辦着。
難道都不需要新人先拜堂的麼?
難道新娘子可以這樣拋頭露面在外面看夫君當衆喝酒出洋相的麼?
這是她第一次見白楊喝酒。
喝得那麼猛,來者不拒。
白楊一隻手牽着她的,從方纔出了新房就一直沒有放,另一隻手總是舉着酒杯,一杯杯灌下肚去。良兮以爲只有人傷心了纔會這樣暴飲,可是白楊明明笑得那麼開懷,哪裡有一點傷心的影子。
這時候他身後突然多了一隻手,輕輕拍了兩次。
白楊這才擡眼去看他。
“九王爺?”原來,出於禮數,九王爺,也就是安德郡主名義上的乾爹也來了,但看白楊一臉詫異和疑惑的表情,顯示是不請自來的。
“是吉時到了。”
這恐怕是良兮聽到的最像在婚禮上出現的一句話了。
可憐白楊卻喝的暈頭轉向,絲毫不知道九王爺指的是什麼意思。
良兮都懂了。
畢竟從此時開始,白楊算是她的夫君了,她總不能讓他在衆人面前難堪,於是很小聲地提醒了一句:“是時候拜堂了吧。”
白楊聞言一怔,隨即笑道:“娘子是嫌爲夫不夠盡責,忘了時辰?”
說罷,他仰頭看了看天。
夜幕早就在無聲無息中降臨而至。疏疏密密的,連星星都出來了。
一旁的老媽子也急道:“少爺,這喜事,誤了吉時可不好啊。”
“好。”白楊醉醺醺地站起來,嚷道,“那,你快說要怎麼做吧?”
老媽子喜應道:“是!快,鑼鼓——”瞬時,滴滴答答的喜慶曲子便在鑼鼓之中響起來。
也不知道是誰,扯出一條蓋巾,方方正正,正好披在良兮頭上。
頓時眼前的一切都變成了一片紅豔豔。
良兮本來心裡準備得很充分了,自以爲見識過21世紀百般刁難的婚禮之後,這裡的一切該是很好應付,卻不料眼前的景物都被遮蓋掉以後,她整個人也變得木訥起來。
總覺得這裡不妥那裡不當。
衣服的扣子是不是都扣齊了,腳下有沒有多走一步兩步什麼的。畢竟封建社會比較迷信,她萬一做出什麼不雅的舉動或者被誤以爲是玷污神靈的舉措,那真是太傷顏面了。
好在即使再緊張不安,她身邊也總是站着那老媽子,她畢竟是過來人,也算是見過許多世面,良兮死死抽住老媽子的衣袖,捏的手心都是汗,也不敢稍有鬆弛。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這些都沒事,只是稍微轉轉身子,然後府個身就是了。
良兮還算應付得來。
然而等到那人又接着喊一聲:“夫妻對拜——”的時候,良兮竟然差點踩着衣裙跪下去。幸好老媽子眼尖,也及時扶住了她。
但自此良兮心裡就很不安很亂。
直到被推回新房,心口還像是有兔子在蹦躂。
眼前之物真的看不清楚,都是紅濛濛的一片,良兮乾脆直接閉上眼睛,有點犯困,於是想着四下該是沒人的,隨意地靠在牀邊,緩緩失去意識,也不知過了多久,竟然感覺頭上一輕。
良兮猛的從夢境中緩過神來。
天哪,她是新婚啊,竟然在新房裡就這麼睡着了,不知道傳出去,會不會有無數下人在背地裡嘲笑她。
良兮像是要遮掩住醜態,急忙捂住頭頂,臉頰不知何時已經發燙得厲害了。
畢竟是她“兩世爲人”的第一場婚禮啊,她的嬌羞和窘態都是無可厚非的。
但是頭頂着卻傳來一聲輕輕的笑。
良兮急忙停下動作。
她好像聞到一股熟悉又略微久遠的味道。清新的芳草香味,中間還夾雜着少許酒氣。
良兮的身子都突然僵住了。
她一低頭就看到那雙熟悉的藍色布鞋,心口猛地一抽,眼眶也迅速溼熱起來。她居然沒有勇氣擡頭,心裡很慌亂,緊緊抓着胸前的衣服,袖口的百合花的芬芳徐徐入鼻,聞着幽香沁人。
良兮卻從未有過這麼惶然的感覺。
越是在心底想抓到什麼,手中就越感覺空落落的。
直到那一聲悅耳的“良兮”在她耳邊輕輕響起。
一如之前她做過的夢裡。
這個聲音聽在耳裡還是那麼溫柔。
彷彿時間有過倒退。
良兮還是很辛苦地在山尖上砍柴,不小心被蛇咬了一口,腳踝處疼痛難耐,一個長相清秀的讀書人從灌木叢裡輕輕走出來,見着人就是一輯大禮。
那時便見此人雙目炯炯有神,不苟拘禮而清新俊逸。
想到那雙星眸閃閃,良兮心中彷彿被什麼溫柔一暖,終於鼓起勇氣小心謹慎地擡起頭。
一如過往啊。
皎皎美好的面容,清爽不俗的衣着,雖然略有風塵之色,卻更於人顯得親近。
霎時間,良兮再也憋不住了,眼角劃出兩行清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