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兮愣了愣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本來就不擅於打圓場, 何況在白楊面前誰也沒有本事做和事老。他犀利的目光跟激光似的,照的良兮一個激靈。方纔一干鬥志昂揚的傢伙不知道怎麼突然就縮頭縮腦鑽進龜殼裡,悶聲不吭。雖然已經步入冬天了, 但衆人皆感嘆外面明明陽光燦爛屋內怎的偏生分外寒烈。
白楊很平常地說:“我知道你們是什麼身份, 還有良兮也是。”
“楊公子——”青嬸正要解釋, 白楊又道:“青蓮菩薩不必跟我隱瞞。我雖然出生官宦世家, 但對江湖俠士一向敬重, 特別看得起弱水門。”
“哼,楊公子說的是反話吧。”
弱水門這一組織雖然不是很龐大但深得民心,大有一呼百應之勢。由於是反叛的組織, 官府每年都要加派兵力鎮壓,而反叛和被反叛之間的關係總是越鎮壓越反抗, 越反抗越鎮壓……因此雙方都是相互看不對眼的。
良兮也不好講話這時候她是沒有話語權的, 這權利一方掌握在白楊手上, 一方掌握在青嬸手上……好在白楊笑嘻嘻地道:“明人不做暗事,白楊不說反話。”
青嬸沉吟半晌, 道:“一切正如楊公子所想……”
“青蓮菩薩……”
“無妨,楊公子不是外人。”
白楊笑了笑。
此話一出,衆人皆用充滿曖昧的眼神看向良兮,良兮望着天花板,作無語狀。什麼叫楊公子不是外人, 不是外人難道是內人?誰的內人?才幾日時間, 白楊就在他們面前樹立了這麼高的威信不說, 難不成還收買了人心?
她哪裡知道青嬸有了避重就輕的法子, 不僅將話題引到她和白楊的婚事上又想借這個時機探一探白楊的口風。
幾日相處下來, 青嬸不再拿之前在白鎮那種趨炎附勢的姿態面對白楊,不管說話做事都是正常的狀態, 這樣做也是試探他的性情。白楊起先也不說什麼,等她提出要進去照顧良兮的時候卻屢次被一口回絕。由此可見,白楊明明就知道她們想帶良兮離去,所以纔不讓她進去照顧。
他也早就猜到良兮的身份,白鎮上當機立斷的否決或許還讓他更加堅信良兮就是弱水門主後繼者。
這麼聰明的人怎麼會容易對付呢,外面一定都是官兵只要這裡稍有動靜就會闖進來。
一念及此,青嬸更是爽朗笑道:“白府即將與弱水門結成親家了,對我們弱水門來說真是萬分榮幸的事呢。”
她這麼一說就連良兮都漸漸聽出點味道。無非是嘲諷似的說弱水門能因此受點白府的庇護之類的。一般來說,領導者和被領導者就是這點區別。如果不能把全組織的利益永遠放在一位的話,那就永遠也別想跟領導沾上點邊。良兮頓時有些明白爲什麼平時怎麼看都不像傳說中那麼精明狠辣的青嬸會有青蓮菩薩這一尊稱。
白楊不置可否,淡淡笑了過去,他說:“良兮隨我出去一趟之後再決定要不要離開京城。”
良兮怔了怔,不知道白楊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轉而徵求青嬸的意思。卻見青嬸根本不想,只直接點頭跟敷衍似的。
白楊看她那麼久不動就自己過來拉她,邊走邊說:“你不是早就說悶壞了嗎,還不快走。”良兮實在想不明白,這句怎麼說也算是體己話,爲什麼從他嘴巴里蹦出來就帶凶兇的、霸氣十足。
相對來說,外頭的空氣真的很好。不用聞着緊張壓迫的氣息,真是不錯。暖洋洋的小陽光灑在屋角,順着一道道金燦燦的光線,良兮走出屋檐的時候,額上支着單手,一臉欣喜。
白楊抓着她胳膊的手很自然,自然得就像在表達吃飯睡覺一樣。
白楊側着頭,看向她卻像是在自言自語:“白天還是外面暖,多出來走走還是有益處的。”
作爲一個現代人,良兮當然知道這點小兒科的科學道理。她撇嘴笑,終於得到機會反駁白楊了,她怎麼捨得錯過:“對呀,也不知道這幾天是誰硬要鎖我在屋子裡養傷的!”
白楊儼然一副誠心地模樣:“不是弄影姑娘說的你要修養五日才能又蹦又跳的麼?”
良兮沉下臉訓斥他:“以後別人的話少聽,你也要有點主見的好不好?”
這純粹是開玩笑的話,良兮本來就是跟他鬧着隨意調侃下,誰知道白楊邪邪地一笑,更擴大了其中的玩笑意味,他鄭重嚴謹地點頭,換了隻手搭在良兮肩上,湊近耳邊親暱地低語:“是了,以後除了良兮的話,我哪個姑娘的話都不會放在心上的……”
他後面的話良兮已經沒有聽不見了。
她一隻腳邁在大門之外一隻腳剛剛擡起來,卻像石化在門口一般全身僵硬動也動不了。
如果老天肯給她機會再重來一次,她一定一定會先甩開白楊的爪子,再趁辰矣還沒轉身之前火速飛奔到他身後去矇住他的眼睛,教他猜是誰。這麼老套的遊戲她卻很喜歡玩,她喜歡幼稚的東西,因爲她幼稚的時候父母雙親還健在……
可惜,都晚了,老天也沒有給她這個機會。
辰矣轉過身,臉上的震驚一閃而逝之後是一副瞭然,他抱手衝她淡淡一笑然後頭也不回地跟着一幫官兵就走了。直到他的身影慢慢消失在人海,良兮仍在突如其來的錯愕中。
她覺得她此生剛都不會忘記的是這一幕。不僅僅是辰矣轉身離去的瀟灑背影,他雲淡風輕沒有任何意味的笑容,鐫刻在她腦子裡更多的是那張憔悴的臉,他的一雙眼睛怎麼也找不到以前那種星星的光芒,鄂下冒出青色的鬍渣,還有胸口多了一抹鮮豔刺眼的血紅。
辰矣受傷了,良兮很頭疼地想着。
可是他雖然捂着胸口走得很吃力卻笑得那麼燦爛,好像在祝福她找到新伴侶一樣,讓良兮覺得一片赤膽忠心像被丟在火坑裡煮開了,渾身血液都沸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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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矣覺得渾身異常冰冷卻又不斷地在冒汗,本來是他走在前面的,但走着走着到後來就變成他跟着羅擎了,兩人慢慢步至白府的時候,白楊請來的御醫剛出來。
辰矣上前問了下良兮的情況,得知良兮休息幾日即可無恙心中已卸了一大塊石頭,可是不知怎的手腳還是有點不踏實,等白府的門人進去通報的時候,他扶着牆磚在石階上跺了兩步這才感覺稍稍好了一些。
過了不一會,裡面傳來腳步聲。
本來以爲是那門人回話來了,一轉頭,先看見的卻是白楊本人。
辰矣覺得好笑,白楊這人自負他是不止一次聽說,這時候卻親自出門迎接他,除了白鎮的那次是他讓人通報的時候特地要求的,因爲打着做筆買賣的旗號還能勉勉強強說的過去,這次他卻怎麼也想不通了。
白楊大笑道:“我想知道是不是好事成雙啊,不知道我們上次商定的事情如何了?”
辰矣道:“我此番正是賀喜而來,怎麼能不帶賀禮呢?”
聽了他的話,白楊眼中大放光芒,仰頭大笑。他們倆說的話聽上去很簡單,但最重要的是商定的是什麼事情,他們卻都不提及。
白楊拱手說:“既然是客就請進裡面來。”
辰矣不多加推辭:“好。”
白楊一見他身後換了個人,奇道:“之前那個侍從……”
辰矣的腳步停滯了下:“回鄉去了。”
白楊會意。
一路過了幾個庭院左左右右拐了衆多回廊這才進了廳堂。白府很壯觀很美,用亭臺樓閣、玉宇瓊樓來形容亦不算爲過,但辰矣卻沒有心思在欣賞上面。
他轉了轉周圍,開門見山地問道:“良兮……”
白楊回答得更是不含糊:“你問我家娘子?已經沒事了,在閨房裡歇着,青嬸和幾個朋友也都在一邊玩着樂着。她不能下牀,不然教她出來好好謝過你。”
“謝什麼。”這也不是他第一次聽到白楊這麼霸道地直接把良兮佔爲己有,辰矣並不放在心上,很客套地答了一聲。
白楊卻依舊不含糊:“雖然良兮身子不是很嬌貴,但不管怎麼說,現在也是身份高貴的安德郡主了,還是該多謝你送她來京城……皇上聖旨已下,離婚期也不遠了,還好沒有什麼萬一,不然耽擱了時辰只怕皇上又會怪罪下來……”
他說的話大有對皇上大不敬的意味,但辰矣已經顧上那麼多了,他呆愣在座位上,耳朵裡一直迴盪着“安德郡主”這幾個字,跟七八月擾人的蚊子似的嗡嗡作響。
傭人遞上茶來,清香撲鼻,辰矣伸去接的手一抖,茶水一盪漾出些許在手指上,卻不覺得燙手。
白楊坐在對面,笑着,揚手拍了拍他:“怎麼了?”
辰矣方纔回過神,神情遲滯:“沒事,我有事先告辭了。”
“嗯哼。”白楊的脊背依靠在椅子上,他把手一伸,道“賀禮呢?”
羅擎詫異,他自問走南闖北征戰沙場多年見識廣遍卻真沒見過那麼明目張膽伸手要賀禮的人,距離大婚之日分明還有十幾個晝夜而眼前之人又還是富甲天下的白府大少,這情況若是說出去天下有幾人會信?
羅擎只能在腹中深深感嘆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楊公子也是有家世地位的人,何況既要大婚怎麼還要做這等事?”
白楊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幹你何事?”
辰矣笑了一笑,面子上雖然有點掛不住,但還是很誠懇地道:“這件事我還要回去多加探查一番,賀禮容後再送來不遲。”
白楊還就倔上來了,起身搭着兩隻胳膊靠在門上壓着辰矣開門的手心,他笑着說:“嘿嘿,我親自去門口請你進來,又叫僕人倒茶送水的……你若是就這麼走了,我上哪找你去?”
別看白楊整天嘻嘻哈哈的笑慘了,事實上,白楊顧慮好周到的。
眼見他阻了去路,羅擎大駭,暗自握住了烏黑髮亮的刀。
辰矣臉色有微妙的蒼白,他抿了抿脣:“我一定會再回來的。”
“叫我如何信你?”
辰矣一嘆:“不要說白府連這點能力都沒有,我真不相信你沒有派人查我的底。”
白楊點頭:“嗯,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要說查起來還真是傷腦筋。”
辰矣道:“那我可以走了?”
白楊側了個身。
臨出門,辰矣又停住身子,他淡淡地說了句:“不管你是不是真心待她,你要做這麼……大逆不道的事……總歸不要叫她受苦。”
白楊笑笑說:“你放心,白府上下侍從婢女都不會少。”言外之意就是他有能力護白府周全。
“如果有需要的話,大可以來找我,也許還是有用的。”留下這麼一句話,辰矣果然就放心很多地離去了。
羅擎默默在側,辰矣的事情他大多都是知道的,只是上次他在竹屋沒有跟着辰矣便不曉得他和白楊談妥的是什麼。聽着辰矣和白楊的對話感覺心裡煩悶,他不知道辰矣那句“你要做這麼……大逆不道的事……”到底什麼意思,什麼算是大逆不道的事?他自己覺得大逆不道大抵便是背信棄義、對主不忠,而辰矣自然犯不着這些,於是他想來想去都不得結果卻又不能說出來,心中着實憋得慌。
出了白府,徐徐的風一陣陣撲面,辰矣摸了摸鼻子暗嘲似的笑了笑。他說:“羅擎啊,哪裡最多失意的人?”
“那就得看主上……”羅擎瞥見辰矣皺了下眉,急忙改口,“公子失的是什麼意?”
“我近來諸事不順,卻獨獨對白楊沒有應對之策。”
羅擎道:“看來,公子是情場失意……俗話說,在哪裡跌倒就在哪裡爬起來,所以,依屬下看來公子可以去春香樓看看……”
辰矣漠然地點下頭:“帶路。”
果然樓如其名啊,辰矣看着眼前這個煙花之地,又皺起了眉。
所謂的春香樓自然就是那個大家耳熟能詳的春香樓,其地理位置,人文環境之類的跟怡紅院啊啥的都有異曲同工之妙。但妙就妙在春香樓更有甚者優勢,這裡的姑娘可謂是大有來頭,背後指不定就有某某某位大官在爲她撐腰,也說不準哪個不起眼的黃毛丫頭片子是某某富豪未出閣的閨女……這等例子太多,爲避免打廣告的嫌疑,暫時不說也罷。
真的很容易看見辰矣皺眉啊,羅擎趕緊道:“公子進去看看再出來也可以。”
“嗯。”
門口的姑娘見着穿着雖然一般但舉手間渾然有着貴氣的辰矣,都爭着一擁而上,也有幾個對帶刀的俠士很有興趣,扯過羅擎的大刀,幾個姑娘間嘻嘻笑着一溜煙跑進裡堂。
羅擎呵呵大笑:“小心手。”
這氣氛好似很輕鬆,看得辰矣也心裡平靜了些。
辰矣笑笑:“這裡是做什麼的?姑娘們都很輕鬆自在。”
羅擎道:“姑娘們都是有才識的,陪客人吟詩彈琴作樂,還會喝酒。”
“喝酒?”辰矣笑道,“那倒是符合你了。”
他們兩由一位年紀大些的姑娘領着上了二樓,拐角最近的那間廂房已經敞開,門簾上懸着一層細細的紗帳,被風輕輕帶起,裡面朦朧的書畫布局和塌上的美人皆都隱隱在目。
辰矣嚇了一跳,簡直搞不清楚狀況只知道呆立在門前。
羅擎小聲地在身後:“望公子饒恕。”他反手一推,辰矣頓時被一股強大的力道給震進屋去。由於沒有設防,他跌跌撞撞地扶住那根房樑柱,揹着那美人,緊張道:“在下沒有侵犯姑娘的意思,對不起。”
他微服一下身子也不等美人回話就打算開門離去。
身後窸窸窣窣一通響動,嬌滴滴的綿滑輕語彷彿就附在耳邊,讓人心醉:“公子也不先看看我再走嗎?”
女子豐盈的身子伏在身上,嫩白如藕的手臂圈住脖頸,嗅着姑娘家特有的淡淡體香,辰矣混渾身猛地一顫,呼吸紊亂。
他第一次出門,京城都從來沒有逛過,眼下這種情況也是第一次碰到,他不知道原來還有這麼開放的地方和女子,在陳叔給他看的四書五經之外他也從來都沒有讀到過這些東西,一下子感覺很陌生又有點抑制不住的新奇感。
餘光瞟到那一節手肘,像無暇的白玉又如瓊脂剔透,充滿蠱惑。他緩緩閉上眼睛,打定主意便是過後發生什麼事都死活不睜開,他不想承認,面對此情此景他卻無端端地想到另一雙手。
那雙手沒有這麼白嫩,更多的時候他看見那手的指節周圍泛紅那是因爲剛乾完活;有時候那雙掌心洗的有點褪白指頭上變得皺皺巴巴;還有時候它的主人很不講衛生,連剛修完的短短指甲縫裡都是污泥,然後一拍拍到他乾淨的肩上,叫着說“辰矣……”
“睜開眼睛呀。”女子吐氣如蘭,一轉身就來到他跟前,伸手去撫摸他的眼睛。
眼皮輕輕一顫,辰矣忽然有點莫名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