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兮後悔得在肚中腹誹自己的腳趾頭!
本來想着和尚是六根清淨之人, 根本不會有什麼糾紛,將辰矣和青嬸他們交給代悟算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託付。
哪裡知道……
偏偏皇帝病而不僵、老而不死,還弄什麼驚天動地的祭天儀式。
真真是害人不淺, 要尋思容易, 可別還犯着別人上上下下七八十口或者上百口人的性命啊!
良兮不知道弱水門的規模有多大, 可既然在百姓中還是有影響力的, 那規模應該算是宏大的吧。本來就很糾結的良兮一想到自己作爲中間人, 揹負的責任和壓力可大了。
兩方一經爭鬥起來,無論誰是贏家,恐怕都會有人傷心的。
畢竟是生父, 好好地被人害死,多少總會記些愁的。
這樣想着, 良兮一邊放緩了速率一邊拿眼偷偷去看辰矣的神情。
天邊的一方愁雲慘淡, 雲騰空的速度似乎比往常都快, 迅速變幻着形狀,絲毫沒有過往那種棉花糖般美好的幻象, 黯淡灰黑的顏色一團團融合變大團結……
辰矣卻依舊是那張好看的臉。
長長的眼睫在眼皮上投下黯淡的陰影,煞白的臉顯得朦朧不清,竟看不出他有一絲什麼與往常不同的神色來。
他的步子放得很輕,練過輕功的人都會,都能做到。但要如他這般走在窸窣的草叢上而不出一點聲響的話, 便不是那麼點境界的。
良兮明白, 心不靜的人縱然練了幾重輕功也一定會露出馬腳, 可辰矣爲什麼心淡至此?
不對。
倘若是平常, 既無下過雨, 在草地上走着就不會弄溼鞋面,他何苦還勞神費力提着一口真氣跟她並肩而走?
顯然需得這樣大費周章的不是故意掩她耳目, 還能爲何。
良兮的臉色一白,期期艾艾地道:“辰矣,不累嗎?”
他的身子一滯:“不累。”
但她卻是累了。
若還以爲穿越就是老天垂憐,那她真的要扇自己幾個大耳光。
她一個被父母狠心遺棄、被男朋友不屑拋棄的女子,自從穿越後就不得安生。遭蛇蟲毒咬,受牢獄之災,被指派婚姻大事,肩負家族榮辱。
這些過於精彩刺激豐富的人生,本來跟她有和相關?全數都是另一個安良兮的債,若是少一些發生,她還能勉強逼迫自己接受,但這樣小半年的酒一連串發生,她是真的承受不了了。她真想喝幾罈子大酒,再昏睡一覺,醒來了以後,或許就在她那張舒服的高腳椅上趴着,然後發現都是夢一場。這裡的一切盡數都原原本本地還給該受之人吧!
只是,良兮忽然停下來。
眼前穿着淡藍色絨衣的人總叫她放心不下。
如果她重新回到那個世界,辰矣定是她最牽腸掛肚的人了。她如果可以就此放手,不會感到傷心難受?就算她還是堅持,辰矣肯定會不好受,他難受,她纔是最不可放任不管的。
良兮搖了搖頭,揮去這種假設,反正沒見幾個穿越者能穿回去的。
辰矣察覺到她的異處,停下來關切道:“怎麼不舒服麼?”
良兮甜美一笑:“辰矣,就怕到時候他們會發現你,不如跟青嬸說了,我們去外面躲一躲?”
辰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眼睛彷彿透過她看到很遠很遠,清瘦的身影筆直,清冽的寒風當頭迎來,良兮竟然產生一絲落寂哀傷的感覺。
“躲得了一時躲不過一世……”
他的聲音跟寒風似乎是一種溫度,說的彷彿不關他的事。
“這……”良兮艱難地點了下頭,“也好。”
步履維艱,每一步都深深陷在草泥地裡,走一步就像要花光她所有的氣力。
不知道辰矣這麼說是不是他想到什麼法子能避免兩方起爭執……當然良兮估計那是不可能的,除非那個妃子能活回來或者託夢教他們不要復仇……
良兮彆扭的時候,時間總是走的特別快。
天還沒黑下來,然而青嬸房裡已經點起了蠟燭,她的身影透過那一面紙窗,清晰地映入眼簾。
這樣看,青嬸似乎又瘦了一圈。
本來挺圓滑的一張臉,隱隱可見雙下巴的,這個時候映出來的卻是一張削尖的下顎。待走近了些,還可見風揚起一縷縷青絲,散在兩鬢邊。
良兮突然遏制住往下的想法。
她的青嬸才三十上下的年紀,一直未婚,怎麼會顯老呢?
扶住牆深吸一口氣,良兮伸手去推門。
“吱嘎——”陳舊的木門扯開的時候通常都會發出這麼一聲,顯得特別的悠久和滄桑。果然在古代,身邊的東西不到蟲子駐空都沒人捨得換,特充滿歷史感。
良兮的手卻停留在空氣裡。
她偏頭看向辰矣,卻見他一臉凝重,也不望向她,當先邁了進去。
倘若弱水門的人都知道她喜歡的人竟然是當朝皇子,會不會將她扣上一個背叛家門、認賊作父的罪名?
難說啊,這個時代的人食古不化,封建色彩尤其嚴重。
莫不是青嬸也因爲這個愁白了頭?
良兮苦笑了一下,跟着走進去。當頭撲面而來屋子裡的空氣,冷得似乎凝聚在一起,就要化成冰塊。嚴肅的氛圍籠罩着整間屋子,跟着淡淡的檀香味,沉悶地壓得人喘不過氣。
良兮低着頭,一副犯錯知錯的表情,勉強扯着嘴皮,僵硬地笑了一下,聲音卻跟秋地裡的收割機一般嘈雜難聽。
“青嬸……”
“良兮!”青嬸吃驚地喚,“你們怎麼來了?”
“啊?”良兮有點摸不着頭腦。
她和辰矣從白府逃出來,得不到白楊的庇護,又是潛逃犯的身份,此時此刻不躲在這裡還能在哪裡?而且,代悟救她們的時候難道沒說關於她和辰矣的事情?
青嬸笑道:“見着你們真好。”
良兮在疑惑中察覺到她神情中有一絲紕漏:“青嬸,你還好吧,爲什麼笑得這麼奇怪?”
甚至有點做賊心虛的感覺。
青嬸不語,跟良兮“打了招呼”後只在一旁凝視着辰矣的反應。
良兮詫異地反觀屋子裡的衆人。卻見弄影和木景不在,月弧和木姚不安地坐在案几邊上,臉上像抹了很厚的胭脂,很紅。
辰矣回望了下青嬸,隨後慢慢走至月弧木姚那邊,隔着兩三步的距離又突地停住了:“你們的輕功不甚好。”
月弧、木姚從辰矣有所動作開始,身子就繃得直直的,此時聽他這麼狀似隨口的一說,臉色煞白,似乎嚇了一大跳,慌張中與青嬸一對視,趕緊點頭稱是。
良兮不解。
辰矣明明依舊是那般輕鬆不經意的口氣,說的也是無關生死的話,怎的她們就這麼受驚了。
“月弧木姚,你們怎麼了?”
“你們輕功不好所以腳力不夠。”
辰矣突然又冒了一句。
青嬸拿手掩住嘴角,在袖子底輕咳了聲。
不知怎麼的,良兮心裡忽然就悶的有點慌,抓住那雙手,輕呼道:“辰矣——”他的身子好輕,燭光下面,搖搖曳曳的,彷彿隨時都要抽身離去。
“告訴我,你們請了多少人?”
空氣霎時冷凍下來。
這句話,良兮總算聽懂了,雖然她更希望自己是聽不懂的。
她和辰矣來晚了一步。青嬸已經安排下去,派弄影和木景兩個腿力好的輕功了得的人先回去通知大幫人馬備好刀子準備大幹一場,想必等皇帝來時,這個寺廟真的會很熱鬧。
她真是不該做什麼想法。
如果她是局外人,一定是支持青嬸的。連年多番徵稅,百姓餓得沒有吃食,邊關防守不嚴,屢有外敵來犯,加之洪澇乾旱這些天災人禍……百姓們的生活已是苦不堪言。
可是他再錯,即便是罪惡滔天,那也是辰矣的親身父親。
做兒子的,怎麼會不向着生父的呢?
青嬸想了想,先是一把拉過良兮藏到身後,隨即冷笑道:“弱水門上上下下百餘口以及早就要反叛的將士們,總共加起來是上千餘人,你說夠不夠?”
良兮咬緊了下脣,好讓她自己不叫出聲來,哪知眼圈卻微微酸澀脹痛。
辰矣拂了拂袖子,好看的眉峰一蹙:“千餘人就想跟訓練得不顧生死的兵士們去鬥?”
“你,什麼意思?”青嬸一怔。
月弧和木姚也鬆懈了神經,側耳傾聽。
“父——皇上出宮,少則三四千人,多則上萬人陪同。”辰矣換了個稱呼,而這對良兮而言意義重大,“你們的人根本沒有經過正規的操練,除去人海戰術,還能有什麼把握?”
青嬸微微笑道:“那換你說如何?”
辰矣走過去推開門,一時屋外清幽的風撲進裡面來,揚起他樸素的衣袍,腰上掛的那塊刻着“辰”字的皇室玉佩和裝飾着的玉珠相撞發出叮叮的悅耳聲。
“你們可以……”辰矣附在青嬸耳邊細細耳語。
良兮本來可以尖起耳朵去聽的,可是她一顆心裡滿是溫暖和激動,已經不會做別的的反應了。
辰矣竟然沒有對她們“嚴詞逼供”。他到底是在怎樣的心情下做出這樣的決定?一腔的幽怨都化作暖暖的溫柔。良兮主動從青嬸背後走上前,握住辰矣的雙手,彷彿隔了很久很久終於握住這雙手,心中的感觸太多太多,卻敵不過辰矣一句:“良兮,我想來想去,還是決定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