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弱水門, 就是三千弱水中的弱水吧。
誒呀呀,真是的……好好一個寵妃下場都能這麼惡劣。封建社會的的確確不如現代來得開明,根本沒有人權嘛, 了不起就羣毆, 一點法制觀念都沒有。
良兮把心裡無數的哀怨都深深地一一數過去, 倘若不是袁妃被害得這麼慘, 她何須揹負這樣的擔子, 現代過的不舒服穿越過來竟然還是不能省心,好在身邊還有青嬸,不然叫人怎麼接受得了啊。
她既不是領兵打戰的軍士, 又不是飛檐走壁的俠士,哪來這等能耐?不如……還不如……撇手不幹呢。
說到底她只是穿越而來, 這裡的人過去有什麼經歷, 將來會怎麼着, 跟她真的一點關係都沒有,何必掛記於心?那個什麼推翻當今聖上昏庸的統治跟她根本相關, 跟那個什麼安仁袁妃的也都不認識,於是,她沒什麼好內疚的對吧……
說到底,良兮就是覺得不可想象,也不想按照別人所設定路線的去活。
她沒有馬上把心裡的震撼表露出來, 倒是等弄影月弧以及木氏兄妹離去的時候, 讓青嬸順帶給她拿杯茶進來。
此時只留她一個人在屋子裡, 思緒混亂得很, 一邊想要如何擺脫這樣的命運獨善其身, 一邊又想着要怎樣才能讓青嬸她們不失望。
房門半敞吹進絲絲冷風。
良兮打了一個寒顫,身體像被什麼驅使着, 竟然像做賊似的一溜跑出客棧。夜一深,外面比屋內更冷。冰寒的氣息讓她的意識找回些清醒。
現在是怎麼着,就這麼落跑?亦或是轉身回去,告訴青嬸他們,我安良兮願意擔負起這種悲劇的使命,因爲這就是我的命。
兩者都不可能發生在她身上的,絕對。
天空下起呼啦啦的雨。看來人倒黴的時候連天空都要趕來欺負你。
良兮邊想邊走,埋着頭,一腳一腳陷在泥濘的昏黃土壤上,路面凹凸不平,濺起的淡青的褲腳衣襟都已經混沌不堪,可是這都及不上她心裡的煩亂冗雜。
江南的雨水是黏稠的,良兮沾染了一些在發裡,煩躁中竟覺頭皮瘙癢難耐,狠狠地抓了幾把,完全不怕把頭皮抓出血來。正是,她有把辰矣的銀子當自己的,卻壓根忘了把這身體當自己的。和她一模一樣的名字,容貌,或許性情也是差不多的,因着青嬸白楊他們纔沒有發覺其中蹊蹺。
一卷狂風夾雜着落葉襲面而來壓彎一衆樹腰,有些脆弱的枝條折斷,噼啪得響,雨點應聲愈加滂沱。身旁的這一棵雖然看上去粗枝大葉,長得茂密,但已經搖搖欲墜……其實江南雖是水鄉卻應該很少有這麼猛烈的風暴,恐怕一切都是老天爺爲了應景。
來吧,讓她死得更悲壯些吧。只要不被砸成植物人,死得多痛快她都不會皺一下眉。
“吱嘎”一響,念着句“死期到了”,良兮趕緊閉上眼睛。
誰知道呢,或許老天又改變主意要送她回到那個時代,又或許看她混不下去了轉送去另一個地方……畢竟,一切皆有可能嘛。
但酥麻的頭皮隨着心跳一緊一鬆,雞皮疙瘩都起了一身,但她預計該來的卻沒有來,伴着清脆的“咣噹”一聲,沾着雨水的鼻子異常敏銳地聞到了一股奇香。聞香樓的上等汾酒……還有淡淡的檀香。
鼻樑上滑落的一滴雨珠順勢一路溜到鼻尖,良兮再也忍不住全身一激靈便打了個噴嚏。
“哎呀!衝這麼好的酒打噴嚏,真是罪過!”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訓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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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了睜眼,果然,映在眼簾的是那個瘋癲和尚。此刻,他猶如擎天柱一般高大,英勇地用他那禿頂肩負起大樹折斷的枝杆。
這簡直神了!
“和尚!”
死裡逃生讓良兮歡呼雀躍忘乎所以,像蛇一般直溜一下就躥到和尚身上,抱着他圓滑粗短的脖子,縱然使勁往和尚灰白的素衣上不斷抹染昏黃的泥壤也不足以表達良兮的欣喜。
“夠了,夠了……”
終於,在和尚迅速變臉的苦苦哀求下,良兮才興奮難抑地停止摧殘那身灰白素衣。
夜黑風高,看不到和尚皙白膚色上的紅暈。
良兮沒頭沒尾地隨便撿一個問:“你怎麼也在這?”
和尚吞吞吐吐地擺弄起佛腔:“唔,這……說來話長……”
說來話長那不說也罷,只是她在白鎮的時候他也在白鎮,她出城了他也跟着出城?這個和尚瘋瘋癲癲行事詭異,想到聞香樓上那一幕油漬光亮的紅脣,良兮碩然睜大大的眼睛露出深深的不可置信。難不成這和尚死纏爛打的,真是看上本姑奶奶了?
和尚也是機敏之人,一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安髒混亂的東西,和尚面上紅潮不褪,握拳的手放在脣邊,輕咳了兩聲:“其實……明明就有很多好問的事,你就不能問點其他的?”
脫離了危險,一見到無慾無念的和尚彷彿自己也無慾無求,良兮頓時心情大好,存心調侃他:“哦,那什麼事說來話短的?”
和尚無奈地一翻白眼:“比方說姓甚名誰。你一直管我叫和尚和尚的,那要是見到別的和尚怎麼叫,別的和尚也是我嗎?”
“這個問題其實我也有想過,確實不妥。可你法號叫什麼?”
“和尚的法號是代悟。”說起法號來,居然繃緊一張圓臉,傻愣愣的,竟也難得看上去敦厚。
“這個法號還蠻不錯的。”
彷彿初識,良兮細細打量起他來。紺碧的眼睛,招風的大耳,白嫩的皮膚,接着便是圓潤的眉毛,圓潤的臉頰,圓潤的嘴脣。襯上灰白的粗縞布裳,倒也有那麼一點和尚的樣子。
當真是無慾無念無所求,身子骨挺結實,一副喝飽吃足的貴態。
良兮想着便笑道:“代悟,你真是好武功啊,腦袋頂着樹這麼久也不覺得累,嘖嘖,佩服佩服。”
代悟這時才猛然覺醒般,推開大樹,摸了摸什麼都沒有的光頭,嘿嘿憨笑起來。
良兮再接再厲地循循善誘:“你這樣纔像是個以慈悲爲懷的出家人,以前那德行,完全就是一山賊。”
代悟一聽就不樂意了:“有你這麼說話的嘛!”
隨意找了個稍微乾燥點的位置坐下,輕微一嘆:“哎,天下大雨你卻露天喝酒?雅興也太好了吧,一般也就山賊,只那麼點能耐。”
“山賊的能耐可大了,和尚可不敢當。”代悟笑笑,“和尚只是一介癡人,與施主是一樣的人。”
“切,少往臉上貼金,誰跟你一樣啊!”
“倘若不是癡人,女施主怎麼也會獨自淋雨,往客棧相反的方向走?”
“你怎麼知道我住哪家客棧?”
“紅塵之內和尚知道的何止如此?”
得了,又來宣傳他的佛法無邊。良兮道:“那我們也是不同的。”
你只是散人一個,雲遊四海,想去哪裡去哪裡,無慾無求,可是她卻做不到,何況肩上還有這麼重的擔子揹着,哪裡能想幹什麼幹什麼。
代悟又似知她所想,笑道:“縱然有血海深仇扛在身上也不至於像你那麼糟蹋自己身子的吧?”
和尚或許真有點活佛的味道,這樣也能猜到,還是有讀心術?也許他是像濟公那樣的活佛,也是天天“酒肉穿腸過,佛主心中有”。
良兮於是很想讓他來露個未卜先知的法力,連稱呼都改了:“兄弟啊,來給露兩手看看?就說我能不能勝任那個什麼門主一職?”
代悟想都沒想,直截了當對她一擺手:“天機不可泄露。”
“裝神弄鬼鬼做什麼,之前不也透給我天機了?”
“這個是天機中的天機,依我的法力是不可能算到的。”代悟見良兮臉上的失望一閃而過,補了一句,“不過,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可強也。你只要盡心做了,就算做得不好,又沒人會怪你。”
良兮別過頭,聲音略帶嗚咽:“哼,敢情做不好的不是你,當然會說得那麼簡單。”
“可是這是和尚設身處地專門爲你着想才說的。”代悟好像要撫慰陷在傷心中的良兮,一隻白白嫩嫩圓乎乎的佛手撫在她胳膊上,拍了拍。
“去去去,男人都是花言巧語騙女人。”良兮毫不留情地甩開那隻能跟豬媲美的蹄子。
“這個……”
代悟爲難了。
佛主啊,這個女人不是一般的刁蠻無禮,下山前師父的說教:女人的招數都是一哭二鬧三上吊,她不是來真的吧?之前只是隨意找了個女人來驗證師父的話,那麼,真的就要靈驗了嗎?
那下一步,她是不是找棵樹吊住?
代悟鼻翼上注滿的也不知是汗珠還是雨珠,該滑下卻仍是玄乎乎的掛在鼻尖,良兮一轉過頭來,直盯盯地瞪着那滴東西哇的一下蹦跳起來,頭撞上傾斜在頂的樹幹,砰一聲又倒在地上。
真有眼冒金星的幻覺,感覺頭顱都被穿透軟了一半。
良兮怒罵:“你能不能注意一下儀表?”
代悟好似吃了黃連:“和尚的同肩大衣本來是很乾淨的,都是女施主方纔……要知道和尚一向都是最注重儀表的。”
良兮重新靠在樹上,維持着一副堅強的姿勢,其實她眼淚都在打轉轉。但是絕對不能讓這個小和尚看了笑話去,良兮隨便應道:“好吧。”
代悟想了想伸出手去:“讓和尚幫你揉一下。”
“走開走開,我最怕看見禿頭了!”
這是實話,良兮以前在電視上看到和尚們都要在頭上點幾個戒疤,她實在不能忍受這麼殘忍的一幕就放大展現在她眼前,如果她看見了說不定將來都要抱頭睡覺才能安心確保頭髮還長在上面。
代悟的手在半空中一滯。
雨點無情地打在上面,偶爾掉在良兮的臉上,眼睛裡,冰涼冰涼的。
“呃……”良兮琢磨着她這是無心地戳到別人的傷疤上了,於是呵呵大笑着來掩飾她的過失,“其實,我是覺得和尚們都燙戒疤,太可憐了,沒有別的意思,當然也絕不是看不起佛教。”
“和尚頭上沒有戒疤。”
“哦,你是假和尚!”
混小子,沒事幹嘛剃個光頭來嚇唬人?
“不是。”代悟一邊揉着她的頭,一邊好脾氣地解釋起來,“和尚自小與佛有緣,一心出家。但是和尚沒有在寺廟裡建功德,就被趕出來了。”
良兮:“因爲你貪酒?”
代悟低垂的眼睫一顫:“恩,和尚心裡有苦,喜歡喝酒吃肉。”
“和尚要立了功德才會有戒疤,功德越多,戒疤越多,像方丈大師就在頭上燙九個點,以示其功德無量。”
“而我……就跟戒疤無緣,想受苦,佛主也不讓我受。”這還是第一次聽和尚自稱“我”。
良兮忍着頭痛拼命點頭。
他說的雲淡風輕,良兮卻想到他現在只是表面風光,起碼被趕出寺廟的時候一定受盡別人的白眼,受盡別的和尚的嘲諷。他出門的時候或許連抹布袈裟都被別的和尚剝掉了,他沒有碗,所以他化緣的瓷碗肯定也是當時被摔在地上……以至於他雲遊四海的時候像濟公一樣“鞋兒破帽兒破身上的袈裟破你笑我他笑我一把扇兒破——”
哎……
凝視着代悟渾圓的腦袋,良兮充滿感慨地哀嘆:“看不出來,你是可憐人。”
代悟一揉她頭,像在撫摸貓啊狗啊毛茸茸的玩具,眼底盡是盈盈笑意:“和尚纔沒有那麼悲。”
“寺廟不要和尚和尚便不要寺廟,一樣可以助人。”
良兮一怔,隨即對他肅然起敬,豎起一個大拇指,不愧是出家人啊,就是想得開。而像她卻一直糾結弱水門的事情,或許再想下去明日這世上的街頭小巷會多出一個白毛女。
三千愁絲啊,果然剪了才能看得開紅塵。
代悟語重心長地道:“和尚可以的,女施主也一定可以。”
“你不知道弱水門的事情絕對不是普通一個人能承擔的。”
“當今聖上確實有過,但和尚知道他有一位皇子可以後繼其位,其才能定可以讓世人接受。”
“你既然知道怎麼不去殺了皇帝然後讓他兒子繼位?”
代悟吃驚地瞅了她一眼:“女施主可知道方纔說的話能定死罪?可要記住,即使女施主再看不起聖上也不能這麼說!和尚雖然有洞察別人心思的能力,也有不凡的武藝,但這都是佛法,不能插手龍脈天子的事情。”
嗯哼,神魔怪之間也還分派的呢。
良兮有種徹底無語的感覺。
“女施主現在也犯癡,跟和尚當初離開寺廟的時候一樣,但是和尚能走出來,女施主也一定可以。”
“算了吧,我沒你有才。”
和尚的眼睛一精,笑眯眯地望着她:“女施主亦是來歷不凡。”
良兮頓時眼前發黑,顫顫巍巍地一頭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