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到荼蘼花事了



“阿……阿欠!”

猛然鑽入的寒風捲進如今的鼻孔,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將頭往被褥裡使勁縮了縮。

“二少爺,都快晌午了,快起來!”有人笑盈盈的拉他的被子,冰冷潮溼的手一下子就伸入他的被窩。

驚叫一聲,哆嗦着爬起來,卻見厚重的帷幕裡,榻前翠衣的少女,竟然還披着件翠綠的披肩。這才醒了一些,揉眼睛,腦子還有宿醉的混沌,“外面冷嗎?你竟然穿成這樣,萃影?”

“是呀。”萃影一面說着,一面抖開衣衫爲他更衣,笑,“昨日後半夜裡落了雨,今兒雖然晴了,可明顯冷了些。快穿上,彆着涼了。”

紅綃也已經進來,爲他整理散亂的牀榻,一瞥眼卻陡然驚叫,“哎呀二少爺,這盆龜背竹是怎麼了?竟然連一片葉子也不剩!”

那龜背竹的葉片宛若蒲扇,還真巧了,包裹昨夜那些點心和下酒菜,剛剛好用完。

現在,上好的一盆龜背竹,卻只剩下兩尺來長的粗壯綠杆,竟然連個嫩芽都沒剩下。

如今眨眨眼,故意裝傻,“難道是昨晚上太冷了,將那些葉片都凍掉了?”

“少胡說。”萃影瞟了他一眼,卻似猜到了幾分,只是笑着不肯再說。

如今推開萃影的手,自己繫着衣帶,“阿雲和美沙亞在嗎?”

“一大清早就出去了。”萃影應着,拉他到銅鏡前坐下,拿起梳子來爲他梳頭,“那位公子老是神神秘秘的,問他也不肯說。”

“唔……他就是那樣的人!”如今笑着接過紅綃遞上來的熱帕子,拭了拭臉。又端起鹽水來漱了漱口,擦擦牙。

萃影這才爲他整了整裝容,漫不經心的。“快吃早飯吧。少主說了,今天允許你出去走走,也該置辦新衣了,等你冠禮時好用——到時候府上要來很多顯貴,可千萬不能丟了臉。”

如今不可思議的眨了眨眼,笑嘻嘻,“大哥他竟然大發慈悲了?出去玩嘍!”他說着,也顧不上吃飯,擡腿就往門外走。剛走上幾步,就跟上來三四個下人,貼着身的跟住了他。

他回頭一看,竟然還派出了兩名頂尖的護院,貼身保護。

與其說是保護,倒不如說是監視了,生怕他再逃跑了一樣。

如今唉聲嘆氣,一掃袖抖落了院子裡的那一架荼蘼,卻突發了吟詩的興致,悲悲慼慼的唸叨。

“準擬今春樂事濃,依然枉卻一東風。年年不帶看花眼,不是愁中即病中。”

好不容易有了傷春的情懷,卻都被這羣人給敗壞了。真真辜負了這春風。

“跟吧跟吧,你們就跟吧!”如今回過頭去,怨氣沖沖的對那羣人喊,繼而擡步,一溜煙的跑出去,惹得後面一羣人跟着他狂奔。

洛陽城內柳毿毿。兩旁上盡是垂綠,被水一衝刷,越發顯得鮮人。

他卻百無聊賴,一臉落寞的被那羣下人跟隨着。也不知是不是大哥下了命令,那一羣人竟然連個敢說話的都沒有。

他拐着腳,走上了章臺路,衝着青霜閣的後門走去——想來,厲雲也應該是去了那裡。也好久不曾去青霜閣了,過去討碗甜湯喝。

然而,剛拐進後門的巷子裡去,一直默默跟隨的下人卻衝上來,攔住了他的去路。“幹嗎?”他一瞪眼,瞅着他們。

“奉少主的命令,不能讓二少爺您跨進青霜閣一步。”那下人低下頭來,聲音卻堅決。

……竟然要將他與青霜閣的關係,攔腰折斷嗎?

他本想硬闖,可斟酌了下隨從的實力,終於還是作罷,懨懨的走出來。

七拐八繞的,也不知走到哪條街道上去了,周圍一片嘈雜,紈絝公子上了火氣,故意隨便一指,便嚷嚷開了,“都給我買下來!”下人不敢忤逆他的意思,連忙就掏了銀子買下,幸虧他看中的只是些面具臉譜,不算壓沉。

如今陡然來了興致,快步奔出,抓着什麼就往身後隨從的懷裡塞,嚷嚷着下人掏銀子。只一會兒,幾個下人就被他折磨得氣喘吁吁。

然而,畢竟是有武功底子,那些人耐打耐摔,這樣都甩不掉他們,他卻逛的兩腿發酸。

終於,白如今一轉頭,不耐煩地對身後下人說,“小三,大九,你們到底帶了多少銀子?統統拿出來!”

兩位護院想了一想,還是將身上掏了個遍,都放在了他的手。

“你們呢?交出來!”轉頭問另外兩個下人,將他們也搜刮了

一遍,這才滿意的將銀子上下拋了幾拋,忽而狡黠一笑,“四位,再見了!”

他陡然張手,在大庭廣衆之下,將滿手的銀子拋撒起來,口裡竟然還一迭聲的叫着,“發財了,大家一起來撿銀子啦!”

只一瞬間,本來就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瞬間就變得擁堵不堪,無數人摩肩接踵的向這邊擁過來,搶奪紈絝公子拋下的銀子!如今一矮身,陡然就鑽入人流之中。

“二少爺!”兩個武功稍弱的下人,立刻就被人流擠得東倒西歪,站立不穩。那兩位護院將躍起身來,就覺得膝蓋上一疼,撲通撲通又掉入人潮裡。

如今將那兩枚小石子甩出之後,這才藉着人潮的掩護,一溜煙的擠出來,沒頭沒腦的四下逃竄。

也不知道逃到了哪裡,只覺得周身寂寂不見人影。他剛一頓步,就聽到遠處傳來了呼嘯,大聲地問詢,“看到了嗎?逃到哪裡去了!”“你快回去加派人手,一定要找到二少爺!”

他心驚,伸了伸舌頭連忙就跑,三拐兩拐的一看,卻竟然進了個死衚衕。

這衚衕兩旁的房所都舊了,顯出一股苔灰色,厚重的苔蘚在牆角的陰暗裡四處蔓延,陰溼崎嶇的路面上,竟然還留下了不少小水窪。

他連忙折身,就往回跑。

巷子外卻傳來了腳步,漸次*近。

白如今下意識的靠着牆面後退,腳下卻一趔趄,原來是被一家的門檻拌了一跤。他回身一看,見雙扇破敗的大門虛掩着,便不再考慮,一頭撞進去,復又將門緊緊閉合。正依着門喘息,卻瞧見有些破落的院子裡,竟然曬了不少顏色各異的衣衫。

隨即,門外就傳來了腳步和呼喊。

如今一咬牙,一頭鑽入那些層層疊疊的衣裡,周身的溼衣是剛洗過的,散發着皁角氣息。他掀開那些衣衫,往林立的衣裳裡奔去,卻似乎有些迷失了,被那些橫七豎八搭建的竹架子阻斷了去路。

忽而,他就撞上了一件軟綿綿的長衣,卻似撞倒了真正的形體,腳下反彈般的一個趔趄。

“哎呦!”長衣那邊卻傳來一聲叫喚,只聽得撲通一聲,似乎是那人摔倒在地了。

“對不起對不起!”自知撞倒了人,他連忙掀開面前的那件長衣,壓低了聲音道歉。

那被他撞倒在地的,卻是個二十來歲的粗普女子,布衣荊釵,身量嬌小。一張沒什麼特點的圓臉上,鼻子嘴巴都有些塌陷,臉上還有幾點麻子。恍然一看,到有幾分醜。

女子的身旁放着個大的出奇的大木盆,盆裡還有幾件溼衣。

瞧這滿院子的各色衣衫,這個女子,卻是靠爲人漿洗而賺錢的洗衣娘。

如今一怔,還是快步去扶她,拽着她的胳膊將她攙起。這一攙,他就看到了女子紅腫的雙手,手指上幾處已然搓破了皮,腫脹的像隨時都會爆裂的水泡。

布衣女子明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不自意的抽出手來,掩飾的抹了抹鬢角的汗水。

“快,仔細搜一搜,我親眼瞧他進來這巷子的,挨家搜!”院落外,忽而就傳來了呼嘯,雜亂的腳步倉促而過,不一會兒,巷子深處就傳來了梆梆的砸門聲。

“完了完了,追來了!”如今心急火燎,幾乎竄起。

布衣女子有些驚懼的看着他,卻不自意的摸起衣盆裡的搗衣石杵握在手裡,後退了幾步,“你是什麼人……難不成,是官府緝拿的強盜嗎?”

“誤會誤會!”眼見她抄起“武器”,他連忙擺手,轉了轉眼睛,“好姐姐,我姓白,是這洛陽城裡的人,本是個窮小子——都是我哥貪戀富貴,非要*我娶一個四十來歲的,又老又醜貴族遺孀!我不肯,逃了出來,那個老太婆卻不肯放過我,好姐姐,救救我吧!”

他說謊話手到擒來,一面說,竟還裝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悲慼模樣,上前拉着女子的衣袖。

布衣女子半信半疑,卻連忙推開了他糾纏得手臂。可瞧他倒不想壞人,這才慢慢的放下了石杵,可依舊覺得他說得事匪夷所思,猶豫了半日,才喃喃道,“你……說的是真的?”

如今用力點點頭,用衣袖擦着乾燥的眼角,趁着女子不注意時,忽而就沾了點唾沫抹在眼角,悲悲切切的啜泣,“好姐姐,救救我吧!”

便在此時,院落外傳來了大力的拍門聲,震耳欲聾,有人暴躁的大聲喊着,“快開門!”

女子連忙在自己的圍裙上擦了擦潮溼的手,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就帶

着他跑進屋子裡去。向東拐進了一間,女子倏然敞開一扇衣櫃門,就將他塞了進去。

關好了櫃門,聽着外面大肆的叫囂,她這才慢聲細氣的應了一嗓子,對着櫃子上的桐油反光掠了掠鬢角,慢吞吞的去開了門。

門一開,七八個男子就闖了進來,一面朝內探頭探腦,一面問,“看見過一個穿白衣的公子哥兒沒有,是不是你把他藏起來了!”

布衣女子不敢去看他們,慢吞吞的來到衣架下,啪啪的拍開溼衣上的褶皺,故意冷聲冷氣。“這位大哥好不會說話,怎麼能平白冤枉人私藏漢子?若讓我家男人聽到了這話,非打死我不可。”

來人一聽這話,知道她是誤會了,連忙說,“我不是說你的姘頭!我是說……”

“好呀!”女子卻怒氣衝衝的打斷了他的話,忽而一挽衣袖,將幾個要進屋的男子統統拽開,口中厲聲,“你別在這裡血口噴人,什麼姘頭,怎麼能侮人清白!”

她說着,已經將盆子裡的剩衣扔到一旁,將裡面的半盆污水陡然潑出來,濺了那幾個人一身,口中卻依舊淒厲的嚷着,“快走,否則我家男人回來了,讓他打死你們!”

這幾個人一直被那布衣女子驅趕到門後,終於還是惹不起,罵了一聲潑婦,灰溜溜走了。

布衣女子手裡的木盆這才噹啷落地。她一屁股蹲坐在木盆緣上,只覺得心一陣陣的撲通跳,幾乎不能呼吸了。

如今已經在那屋子裡探頭探腦,瞧着他的下人都走了,這才連忙去關上了大門,眼睛亮亮的看着木盆上的女子。

布衣女子這才掠了掠滑落下來的髮絲,慢慢起身,去展平了那些衣服上的褶皺,這才撿起那兩件丟在地上的衣服,要從井中汲水來洗。

他連忙上前幫忙,卻不會使那個縋桶上來的井軲轆,半天也沒打上來一桶水。

布衣女子笑了一聲,將他推到一旁,“瞧你,也是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白面書生,還是我來吧。”她說着,已經麻利的縋上來一桶水,倒入木盆裡去,便半蹲着,清洗起衣服來。

如今看着她泡在清水裡的那雙幾乎潰爛的手,怔怔說不出話來。

雖然是三月天,井水依舊是刺骨的。布衣女子卻茫然無覺,一面洗着,一面擡起手腕來,擦着額頭上滲出的汗。

“姐姐的夫家姓……?”如今重整笑容,蹲下來一面幫她用力絞衣裳,一面笑嘻嘻的問。

布衣女子聽到這話,面色不由一朱,喃喃,“剛纔是騙他們的……我還未曾婚嫁,姓李,喚作三娘。”

“啊,三娘姐姐……”他卻只覺得彆扭,一饒舌,“不如叫你三姐姐吧?三姐姐好!”

布衣女子卻被他叫得面紅耳赤,終於掩飾的用冷水拔了拔面,漫不經心的問。“你怎麼打算?”是呀。現在是滿城風雨,白家一定全城的搜捕自己,就算回去了,也免不了一頓罵。

如今想到這裡就膽寒,縮了縮脖子,忽而有些厚顏無恥的,“姐姐,你再收留我一天罷?等明天風聲落一落,我就去找我另一個姐姐,讓她幫幫忙。”

現在看來,只能先去水檻姐姐那裡躲一躲了。有青霜閣出面調解,大哥他也應該不會太過責備罷。

三娘想了一想,卻終於覺得有些不妥,讓外人看見了,也該說三道四了。可是,她一擡頭看到他那後怕的神情,卻又有些不忍心了,猶豫了半日。“姐姐你可憐可憐我,我不白住,給你銀子?”如今說着就往懷裡掏去,卻忽而想起來,剛纔所有的銀子,都“散盡”了。

三孃的臉色陡然紫了,忽而就將那溼衣服擲到盆子裡,低聲,“我幫你,難道是爲了錢?”可她見那個紈絝公子的表情,終於知道自己話重了些。這才慢慢一笑,微微垂頭。“……我只是怕粗茶淡飯的,你吃不慣。”

“沒事沒事的,你放心。”如今的頭搖得像撥浪鼓,連忙出口應答。

白如今看了看她,卻忽而伸手,將女子的手腕從水裡拉起,眼眸暗淡,“三姐姐,別再洗了。”他卻忽而一笑,將身上那件華貴的白袍子一脫,隨意往旁邊一扔,笑着,“我幫你!”

一擡頭,才發現,這個破落的院子裡,竟然在門口旁邊也種着一架荼蘼。

白花寥落,也凋零了大半。

開到荼蘼花事了,絲絲夭棘出莓牆。

那荼蘼側上,正好就有一株棗樹,絲絲夭棘探牆而出,嫩綠色的小葉間,隱約見到星點的白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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