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前,龍乾宮
那帶路的年輕內侍帶着馮小憐進入龍乾宮,站在內殿門前,轉頭對馮小憐說道:“請馮宮人自己進去吧。”
見馮小憐頷首答應後,年輕內侍遲疑了一下,還是低聲說道;“聖上今日似是心情不佳,小宮人當低眉順眼爲好。”
馮小憐微微擡頭,目光柔和:“多謝中貴人提醒,我會小心的。”走入內殿的同時,假裝沒聽到身後的關門聲。
一進內殿,她便看到坐在軟墊上,慵懶地斜靠着憑几的高緯,兩人目光對上,只見那雙象徵着異族血統的藍紫眸子平淡到近乎冷漠,儘管心裡有所準備,馮小憐依然心中一緊。
“免禮吧。”馮小憐剛要福身行禮,便聽高緯這輕飄飄的一句話,她也只好繼續站直身子。
“你似乎一點都不吃驚是朕找你嘛?”高緯握着橫笛輕敲手心,不明喜怒地問道。
馮小憐微微低首,輕聲回答道:“奴婢有幸得見天顏兩次,卻沒將真名稟報陛下,又沒有主動解釋,陛下豈能不留心?更何況靜德太后近來聖體不豫,就算知道了奴婢,也不太可能在這時候傳召奴婢。”
“你這小宮人果然很是聰慧嘛。”高緯嘴角微彎,將橫笛放到憑几上,站起身,一邊緩步走向她,一邊慢慢說道:“朕對你確實是有兩個疑問。”
高緯在她身側站定,淡淡道:“你先回答朕,你到底是元幼憐?還是馮蓮?還是。。。馮小憐?”
馮小憐看不清高緯的神情,摸不清她的心思,只能老老實實回答道:“奴婢母親姓元,奴婢是她難產所生的幼女,母親過世後,父親放不下母親,便讓奴婢隨了母姓,幼憐也是母親在世時爲奴婢想的名字;不過因奴婢年歲漸長,父親爲了讓奴婢不受欺辱,便將奴婢改名馮蓮。”
高緯點頭:“在職樂師之女確實沒多少人敢輕易爲難。”
馮小憐緩了一口氣,又說道:“父親致仕之後,奴婢便改成了這個與幼憐同義的名字,一是爲紀念母親,二也是爲了低調做人。”
高緯沉默了一會兒,倏地轉身擒住了她的下顎,一字一句問道:“那你再告訴朕,你爲何要易容?”
馮小憐面色不變:“陛下何出此言?您不是觀察過奴婢的臉嘛?若是有易容面、具,又爲何不在當時揭穿?”
“因爲你臉上根本就沒有人、皮、面、具。”高緯說完,便大聲喊道:“趙書庸!”
趙書庸推門進殿,低聲說道:“爺,茶水已經準備好了。”“帶她去偏殿淨面。”
趙書庸走到身子一僵的馮小憐面前,笑意盈盈道:“小宮人,跟我走吧。”
馮小憐咬着下脣,在看到高緯冷冷的目光後,只能無奈跟趙書庸去偏殿。
高緯重新坐到軟墊上,拿起橫笛,右手拇指上的扳指摩擦着笛身,想起“龍隱”對她說的易容之術。
“龍隱”的武功皆是被皇室招攬的武學大家傳授的,成年之後又大多有在江湖遊歷的經驗,難免領教過許多奇功怪術。
自從知道馮小憐有意隱瞞之後,高緯便詢問“龍隱”易容之法,得知一種很少見的易容藥霜,不但不懼清水,而且敷在臉上,看上去與真實肌膚很像,也沒有人、皮、面、具接合處那種難以撫平的皺痕,只有用茶水才能洗掉。
過了一刻,趙書庸帶着馮小憐回來了,不過趙書庸的神情說不出的怪異。
“趙書庸,你下去吧。”“是。”趙書庸轉身之際,默默看了馮小憐一眼,目光復雜。
現在的馮小憐已然容貌大變,臉上肌膚變得十分白嫩,斛律雨等人是名副其實的姿容國色,馮小憐卻比她們還要美上三分,尋常人見了,只怕都會忍不住產生我見猶憐之感。
高緯看到馮小憐的真容後,臉上卻並無異色,不過扳指壓着橫笛的力道加大了許多。
“你這易容之法源於何人?從何時開始易容的?”“回陛下,這是母親教給父親的,在奴婢十歲時,父親便教給了奴婢,父親有幸提前致仕後,奴婢便開始易容了。至於母親的易容術,奴婢只知道是母親的姨母所教,但那位姨祖母現在在何處和真實身份,連父親也不甚清楚。”
馮小憐說的半真半假,前兩個名字的由來是真的,而改名馮小憐還有個原因:馮小憐重生齊宮之初,還被叫做馮蓮,過了幾個月還不習慣,改名小憐,也是爲了讓自己不彆扭。
至於易容術,她說的來歷的確是真的,也確實是在她父親致仕數年後易容的,不過最重要的原因還是不想被高緯認出來。
“你易容也是爲了隱於宮中?”馮小憐眼瞼微擡:“陛下,宮中美人甚多,可是哪一位姿色出衆的能在宮中風平浪靜生活的?奴婢想要平安出宮,只能這樣。”
高緯聞言不語,關於馮小憐父親,她多少有些瞭解:雖然侯景之亂中被俘虜的蕭樑樂師,但也真是爲了樂坊盡心盡力,不然高湛在位期間也不會恩賜他提前致仕,並且恩准他在兩都養老。
不過因他是俘虜身份,其女馮小憐就算不是因罪入宮的也不能提前出宮,必須到了二十歲才能出宮。
侯景之亂,蕭樑,樂師,這幾個詞忽然在高緯腦中徘徊,她心中冒出了一個念頭。
高緯面上不顯,一邊舉起手上的橫笛,一邊說道:“今日朕除了想知道那兩個原因,也確實是想看看你的技藝。你坐到那裡用竹笙與朕合奏一番如何?”
皇帝已經開了口,馮小憐一個小宮人又豈敢推脫,只好輕聲應下,坐到軟墊上的同時,提醒自己不可掉以輕心。
高緯將橫笛橫於脣下,吹出的樂曲正是《無愁》,馮小憐暗自鬆了一口氣,拿起身旁竹笙,不假思索地吹響竹笙與之合奏。
自高緯將此曲教於曹氏姊妹後,此曲便漸漸在宮中流傳了開來,尤其是仙韶坊,幾乎人人皆會,馮小憐自信,只要將一些小習慣藏住,再裝出一點生澀,必不會露出破綻。
樂曲近半,兩人的配合雖不算天衣無縫,但也算中庸無錯,馮小憐心中的大石也即將落地。
就在此時,一直悄悄觀察她的高緯,忽變音階,馮小憐身子快過腦子,也馬上改變了音階,與之相隨。
但隨即馮小憐就停止了吹奏,怔怔看着微微放下的竹笙,對於剛纔下意識的動作只能心中嘆息。
高緯也放下了橫笛,冷笑道:“你裝得可真深,朕差點被你給騙了。”
話音未落,高緯便扔下橫笛,迅速站起,馮小憐還未回過神,便被推倒在地,竹笙也掉落在一旁,幸好身後有軟墊,纔沒有多少疼痛。
“馮小憐,你也有前世的記憶吧。”馮小憐望着上方面色陰沉的人,還來不及心酸,脖頸處便被制住。
高緯壓着身、下女子,右手掐着她的脖頸,整張臉冷得可以結霜,陰鷙的語氣中透着一股不易察覺的咬牙切齒:“馮小憐,你是不是以爲朕對你還有餘情,就算髮現了你,也不會殺了你,所以你纔敢依然留在宮中是吧?你是真把朕當傻子了嗎?!”
“陛下,你要是想要我死,便動手吧。”馮小憐的一雙睡鳳眼看着高緯,清澈似水。
高緯露出嫌惡的表情,繼續逼問:“朕問你,你是誰派來的?是已經死掉的宇文達,還是其他的亡國遺族?”
見馮小憐依然是一副任人魚肉的模樣,高緯的牙都要咬碎了。
惱怒之下,手上開始忍不住發力。
看着馮小憐因不適蹙起的眉頭,她心中一軟,剛要卸掉手上力道,又想起馮小憐前世所做之事,牙根一咬,手上狠狠一掐,低吼道:“你當朕還會受你哄騙嗎?!”
這一掐的力道大到即使是有心不反抗的馮小憐,也禁不住求生意識地去掰她的手。
“咳咳咳。。。”高緯輕嘆一聲,鬆開了手,馮小憐頭歪到一旁,不住地咳嗽。
高緯站起身,等馮小憐緩和些後,陡然說道:“朕雖然殺不了你,但能折磨你,朕可以把你嫁給鄴都中最卑賤粗魯的販夫走卒,過上三年五載,朕不信你還這麼嘴硬。”
馮小憐吃驚地擡頭望她,見她嘴角微勾,完全不像是氣憤之言。
“爺!靜德太后出事了!”兩人僵持時,內殿外傳來趙書庸的聲音。
高緯眉頭一皺,沒好氣道:“進來!”“是。”
沒想到門一開,進來的不止趙書庸,還有康賢、趙素月以及一名內侍。
內侍連忙跪在高緯面前,急急說道:“陛下,靜德太后突發心疾,劇痛至昏迷,請陛下去看看太后。”
高緯一驚:“太醫可去了?”“所有太醫都去了,也通知了幾位娘娘。”
高緯瞥到康賢,沉思了一下,隨後走到他面前,問道:“仲奴,你和趙坊首怎麼也來了?”
康賢看了一眼還跪坐在地上的馮小憐,低聲道:“馮宮人不見了,趙坊首尋找途中,正好碰見臣,請臣幫忙尋找,臣便與她一同從蓬萊池尋到龍乾宮附近,但都沒有人看到她,便想請陛下下令尋找。”
高緯想了想,這應該是實話,爲了避免被人知道是她找的馮小憐,她特地讓那內侍找最偏遠的路。
掃了一眼趙素月,見她正焦急看着馮小憐,高緯也無意今日繼續審問馮小憐,便對趙素月說道:“你扶她起來吧。”
“遵旨。”趙素月連忙扶起馮小憐,隨即就愣住了,方纔馮小憐是低着頭跪坐,所以她和康賢都沒看清她的容貌。
回過神,她纔看見馮小憐脖子左側那個微凹進去的扳指印,下意識看了一眼高緯的右手,她立刻明白剛纔發生了什麼事,不動神色地將她護在身後。
康賢看到馮小憐的臉也大吃一驚,但隨即就被高緯的聲音拉回了思緒:“仲奴,馮小憐現在不便留在宮中,你等下悄悄帶她出宮,藏於你府邸,以後朕再處置她。”
康賢聞言,心中明白高緯果然與她有不一般的關係,當即低聲答道:“臣一定好好照顧馮宮人。”
高緯點了點頭,對還跪着的內侍說道:“起來,去清寧宮。”內侍這才起身,跟在高緯與趙書庸身後。
康賢走到馮小憐面前,剛想開口,卻看到她脖子裡的扳指印,蹙眉問道:“怎麼回事?”趙素月又是心疼又是氣憤地說道:“這不就是陛下的扳指印嘛!”
康賢聞言,奇怪地看了一眼馮小憐,說道:“陛下現在不方便處置你,要我先帶你去我的府邸,你隨我走吧。”
“處置?!陛下還要做什麼?!”趙素月攔住康賢,怒問道。
“這是陛下與她的事,不是我們能管的。”頓了頓,康賢加重了語氣:“若馮宮人問心無愧,又何懼陛下?”
“你!小憐,怎麼了?”趙素月疑惑地看着拉住自己的馮小憐,卻聽她說道:“我的確問心有愧。”
康賢聞言,眼睛微眯,並未言語。
“什麼?!”趙素月臉色大變,正想再問幾句,便被康賢隔開了。
“別說了,你要是還想問,日後你來我府上便是,不急着一時。你在外面待的時間夠久了,快回嘉佑院把馮宮人‘失蹤’之事安排好吧。”
囑咐完趙素月,康賢又轉頭對馮小憐道:“你隨我來。”
趙素月眼睜睜看着兩人消失在眼前,也只能蹙眉咬脣,之後無奈地返回嘉佑院。
剛纔還有些喧鬧的內殿立時又變得寂靜空蕩,但地上的橫笛和竹笙還是證明了之前發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