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學校足球場。男生和女生。得意者和失意者。歡笑聲和低泣聲。畢業季,每年都要來,今年是桃子的畢業季。
月色很白,風很輕。男生脫了上衣、褂子,露出了在吱吱發育的胸肌和真實,啤酒瓶開了蓋子,瓶子鐵的質地碰撞聲,摻和了撲朔迷離、灰白灰白的興奮和不捨。
揚天喝的酒,不是幫人喝醉了,是不高的酒精把心情撕扯得七零八碎了。要分離了,要各回各的老家了。老家對於別人,就會成爲遠方,肚子想倒的話,不能和酒一同倒出,就會化成漂向遠的雲了。
酒勁起的男同學,划起了拳。有女同學就說了,划拳有什麼意思,我們來點文藝的,請我們的才女班長,來段詩朗誦吧!
男生就起鬨,好好好,最好來段愛情詩,如舒婷的《致橡膠》:
我如果愛你——
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愛你——
絕不學癡情的鳥兒,爲綠蔭重複單調的歌曲……
女生自顧自地朗誦起來,驚歎:多好的詩啊……
“好吧,我就朗誦一段吧,不過,我只朗誦詩人大桃的詩……”
“大桃是誰啊?沒聽說過喲。”
“大桃,又名桃子,就是本小姐了,大家聽好了。”清清嗓子,開始朗誦起來,嗓音清新而不失厚重:
我從山鄉走來
帶着夢想與憧憬
三年的師範生活
讓我快樂,讓我豐盈
在這月白風高的夜晚
我將告別青春
踏着遠航的航船
我願做一隻試飛的鳥
翅羽在陽光下閃耀
……
沒有人喝彩,也沒有人鼓掌,只有沉默和忍住的淚水。
沒有人注意有一個穿着一襲連衣裙的女走來,她約走了坐在桃子旁邊的李想。
桃子看了一眼,沒有太在意。
桃子傷感裡有了興奮,要畢業了,要成爲一名人民教師了,要領得工資了,預示着母親的手可以告別起早貪黑,預示着父親那借來而讓自己揹負的心債可以放下了。
學費大部分是父親開學前一天借的,每次借錢,與工友借,與他的朋友借,都要帶着桃子,他用眼前的事實告訴桃子,那錢是貨真價實地從別人的口袋裡掏出,是用他與別人的情誼換來的,等自己有錢了,不僅要奉還,還要加倍奉還。也用事實告誡桃子,如果沒有他,就沒有桃子的今天和明天……
此時此刻,她好想在父親的面前大哭一場,如火車的長笛,讓全世界的人都能聽到,當然,不是哭母親的捱打。從記事起,父親打母親時,母親都不哭,左手拽着母親的長辮子,右手把母親的臉從紅搧到綠,母親在空中,像一隻小雞,那麼輕,她很當心,看着那單薄、瘦弱、蒼老的母親,隨時都會從破窗子飛出去,事實上,母親從來沒有飛出過,沒有飛出過血紅色的蹂躪。捱打的母親,無助、面如灰土,像一根被狂風吹落的核桃斷枝。自己會嚇得大哭,哭泣是血,引來了狼的撕咬,一把掌後,她聽不見巴掌落在臉上的聲音了,只能聽到一窩蜂子在耳膜裡飛。她想過,那掌聲,應該是刀子切菜的聲音。父親在她們的生活裡,就是一包冒着火星的炸藥包,隨時都會宣佈她和母親的死亡。
桃子很好奇那雙喜歡打人的手,是什麼樣子,又是什麼做成的呢,在很少一起吃飯的空兒,她看清了,並且很堅定,那雙手是木頭長成的,它有樹的皺皮,黑得像埋地下太久的核桃樹,還顯得重,一定能砸爛山上無比堅硬的花鋼巖。別人的仇恨像座山,她爹的仇恨像塊石。
那雙手是怎麼來的,鋼是鐵打成的,父親的手是打人打出的。
地主的成分,讓自己家的田是分到最遠最邊,地是長着核桃樹的地。核桃不值錢,地就不值錢,可核桃後來值錢了,寨子人就拿起長竹杆到地裡打核桃,長得矮的打光了,就爬到樹長打。打核桃的人上樹了,父親爬上樹把人拽下來,用木頭手,把人打得“皮開肉綻”。
他是要讓別人知道,挨拳頭的滋味不好受。包產到戶前,自己就是買了幾頭豬,就被冠以投機幫把的罪名,就被遊街挨拳頭。當然,他還知道,挨拳頭,不僅是投機倒把的罪名,還有的是地主老財的兒子的帽子,那頂高高在上的帽子,直到進水泥廠,成爲光榮的工人,才被別人忘卻。
工資將是桃子的宣言書,她不再怕父親的木頭拳頭了,最最重要的,有了工資,就可以還心債,就能給媽買漂亮的衣服了……這時,他感覺自己一切的努力,一切的隱忍,終於有了彩虹一樣的回報。
她用手輕輕地摸了摸穿在腳上的布鞋。
沒人注意到她的這個細節,更沒注意到手摸着鞋絲絲的感動。她覺得這鞋子穿着舒服極了,不穿襪子更舒服。
想想,這鞋子是媽媽準備給她最特殊的禮物。
開學前的前一晚,媽媽拿出這雙千層萬層、花花綠綠的布鞋,讓她試試腳。
“媽,我能不帶它嗎?花花綠綠的,難看死了。”桃子沒接鞋,很難爲情。
“那要穿什麼鞋,我又沒有錢買給你新鞋,姑娘,聽話,帶上它,你看這鞋底多厚實。”
“我知道這是千層底,可我只想穿運動鞋。”
“可沒有錢買啊,你學費都還沒湊夠。”
“我就穿舊鞋,舊是舊,可它是運動鞋,運動鞋好跑步,師範也和我們初中一樣跑步的吧?”
“還有,我覺得到一個新學校,穿舊鞋,太寒酸了……”
月光由白變成潔淨,晚風輕拂。
在操場的另一頭,連衣裙同學和李想說着話,情緒有些激動:“你決定要回山窩窩裡嗎?”
“是,那是我的山窩窩,不是你的。”
“爲了那個不愛你的細眼同學?”
“是,我愛她,我不能沒有她。”
“爲什麼,她那麼值得你愛嗎?”
“她是班長,我就要討班長做老婆。”
“李想,可是我聽說,她不愛你。”
“這是我的事。”
“你可想清楚了,你答應了,可是我們師範的附小,條件多好啊,你回去,就想一輩子蹲山頭嗎?”
“這是我的事,與你無關……”
李想回到桃子身邊,和同學喝起了酒。
後半夜,有的同學在草地上睡着了,有的回宿舍了。
桃子往睡在旁邊的李想身上,蓋了件外衣,她看着他,睡姿像只病貓。
李想有了夜的掩護,不時透過衣角,偷看幾眼桃子,嘴角掛着隨時都可能往下掉的小得意。
桃子陪男生到天亮。當李想的頭靠在桃子懷裡後,李想知道,他的小伎倆得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