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牀上,桃子腦子像放電影似的,每一個片斷在血淋淋地撕扯着傷疤。
房是土樓青瓦,圍牆不高,兩個男人在翻着瓦片和斷樹枝。
斷樹枝有長有短、有粗有細,細的像燒黑了的人的骨頭。斷樹是曬在圍牆頭上,用來燒火做飯的。一到雨季,寨子邊的渾如米湯的河水就從上游衝下斷樹枝,一同衝下的還有死牛死馬和刺鼻的腥味。
桃的叔每年都喚那個傻子去河裡拾斷樹斷樹,末了,給傻子一碗玉米飯。傻子吃着玉米飯,吃相如門口拴着的大黃河。
“妞,過來過來,看看溝裡有什麼,”四叔在喚着桃子。
“什麼也沒有啊,”桃子朝前挪了幾步,眼睛向溝子瞟了瞟。她不願意朝前走,圍牆外的溝很深還臭,臭味是人尿豬屎的黑色臭味,她怕掉進溝裡,媽媽說給她,掉進溝裡,會淹死的。今兒她是要同媽去地裡種玉米的,兩個叔說要翻牆頭,要她幫忙。一個五歲的孩子,又能幫什麼忙呢!
“讓你近點看,死妞,你不是想吃糖麼,溝裡有張錢……”
“沒有啊,沒有,看不見,”她邁着小步,又挪了幾步,到溝邊了,黑色的臭讓她屏住呼吸,她準備跑開時,“呼”地一聲,她跌進了黑色世界。
醒來時,她已躺在屋裡,旁邊坐着垂淚的媽。在她周身的疼痛裡,媽在報怨:“我怎麼說你就不聽話呢,說讓你不要去溝邊,就是不聽,這不,要是媽回遲點,就淹死了……”
“我頭怎麼這麼疼,疼死了,”也用手一抹,是一手血,還有污泥。鮮紅的血,讓她嚇得哭了起來。
“你被樹頭砸了,被圍牆上掉下的樹頭砸了,你叔不是說讓你不要過去呢,就是不聽話!”母親慎怪着,又愛憐地摸着她的頭。
“我不去,四叔讓去的……”
“還說,怎麼會是他讓你去的,小叔也說了,讓你別去,就是不聽話……”
頭還在疼,血還在流着。那次流的血,讓他從此怕上了血,每次看到血,都覺得有一把刀捅向自己。他更怕四叔和小叔了。那時她還不是很記事,後來,長大了,她想明白了,那是四叔和小叔設的一個套,他們是想要她的命。理由很充分,那天不是她主動去看的,是兩個叔誘惑她去的,還有,就是那事發生後,也沒見他們翻過牆頭。
她確信是她命不該絕,要不是自己媽忘了拿玉米種子,不是媽回來救了她,她是肯定死了。媽一向是做事很細心的人,怎麼會忘記拿東西的,種玉米,就只是帶鋤頭和玉米種子,怎麼會忘記了呢?
半年後,厄運又一次降臨在她弱小的生命裡。那天,別人都出工了,就剩下五叔、小叔和她。
抽了兩支菸後,五叔和小叔在屋裡忙起來,他們在接電線,媽也告訴她過,不能挨近電線,那根細小的線會被人電死,會把人燒成灰。
她在遠遠的地方看着。
“妞,過來幫叔拿着線下,”小叔在喊。
她只搖了一下頭,不動。
“你聾了,讓你來拿線下,”聲音變大了。
她還是搖了一下頭,不過步子向前邁了一小步。她怕了,身子有些顫抖起來。
“快過來,你怕想叫我用棍子料理你!”是在吼了,比大叫驢都吼得大。
她被吼得亂了神,開始向前跑,可能太急,也可能是怕,跌倒了,也不知道疼不疼,又爬起來,來到小叔旁邊。
“拿着!”小叔把線遞過來,她伸手了,不過她不捏前邊播開皮的線頭,她只拿後邊。
“我讓你拿前邊!”男人把線塞向她那抖個不停的小手。
她把手縮了。
那雙憤恨的大手還是捅向她,他硬把電線塞給她。
在推搡中,電線起火了……
那次,電沒有電死桃子,倒是把她的小叔電着了。
桃子沒死成,兩個叔沒讓桃子死成。
長大了,桃子也漸漸明白,真想讓她死的,是她奶奶,她想讓桃子死,讓桃子的媽死,好讓桃子爹重新娶一個能爲她家接續香火的女人。
桃子媽知道桃子覺得是叔故意砸她,是多年以後的事。
那天晚飯後,桃照着鏡子,指着頭跟媽說:“媽,這是我四叔和小叔砸的。”那時,桃子由於要做理療,把頭髮全剪光了,疤痕很明顯。
媽放下抹布,過來瞧着,摸着:“這麼長的疤痕!”心和手都在打顫。
“是他們故意砸的,”桃沒有多少傷感,心裡只是在感激,自己活下來了。
“怎麼可能,不會吧,他們可是你的親叔。”
“媽你還記得吧,那天是你回來救了我,我相信命,那天你忘記拿玉米種了,去種地,卻忘了帶玉米種,要是你不回,我真是要死在陰溝裡了,還好,活下來了。”
“我說他們要把我砸死,我死了,你就可以生個兒子了。”
這個戴一串佛珠的女人,有些相信,他們不喜歡女孩是真的。
她生下第二個女孩後,知道婆婆會對女嬰下手,自己生生產剪斷臍帶後,對只有三歲的桃說,媽困得很,要睡一會,你不能睡,要看着妹。月科裡要用草藥洗澡,在進棚子前,對桃說,娃兒,媽洗澡時,你哪都不能去,要看着妹……
“還記得吧,那個人見人愛的小表妹,不是被舅家活活餓死嗎?四歲了,還是被害死了!”
這是寨子裡都知道的事,一心向佛的媽,也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