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這本日記本時,桃子已在公務員崗位10年,已成爲一名領導幹部。
黑皮、七寸長五寸寬,內邊是淡綠色線條。
老鼠屎樣的污漬,看不出是眼裡流下的淚還是鼻孔掉下的鼻涕。
2016年8月6日 晴
這是我五歲半時發生的事了。
烏鴉呱呱地叫着回巢,羊兒咩咩地叫着,由放羊娃趕着迴圈的時候,母親終於抵擋辱罵和毒打,帶着我和妹妹,衣衫襤褸地離開了那個家。
太陽落山了,琥珀色的晚霞漸漸地從天邊褪去。遠處,河水在薄暮中渾濁着流着。
孤兒寡母,不知去往何處……當天,我們就在朝阿婆家的方向走,世上沒有親人了,只家阿婆家還會心疼娘幾個。走累了,或是不敢走了,便在一片草地裡歇下了。妹妹吃母親的奶,我和母親,吃喝西北風,風餐露宿,飢寒交加、悲愴難當……
母親不敢回媽家,桃的外婆一向嚴厲,她堅持認爲一個巴掌拍不響,如果有磕磕碰碰,就是母親不懂忍讓,不懂禮讓。在農人眼裡,忍讓不僅是一種美德,更是一種處世方式。
不要說吵嘴,就是母親被父親像棍打守門狗樣捱打時,也不哼一聲,默默垂淚,也只有枕巾和我知道,我也不敢出聲。
母親沒有更多的智慧,但有一根比智慧更頂用的真理,那就是繩子。平時,只要她的女兒行事不符合她的心意,她就要上吊,而且真的上吊。繩子是母親的絕望,也是母親的希望,一根細繩,可以割斷一切痛苦,割斷了,就希望下輩子不再做女人。
第二天一早,紅彤彤、圓燦燦的太陽緩緩升起,升起的還有肚子的飢腸轆轆,我抓起了地上的一個黃土團,它像極了平時她和家裡大黃狗常吃的玉米團,我不喜歡吃玉米團,但現在,也希望這團黃膠泥是一個玉米團,可手裡的泥團,它堅硬和冰冷,才確信它是一團泥。
在想着黃色玉米麪團時,一箇中年婦女突然出現在草地裡,她是我爺爺弟弟的三女兒,也就是她的三孃,臉上掛着細汗和驚恐,手裡捏着一小袋冷飯,是牌子爲“龍門”的洗衣粉袋子裝的,一半是米飯,一半是玉米麪果,摻在一起,那是我吃過最香的飯了,這香,和感激一起融進了我的血液。可母親只吃了一口就不吃了,我也吃了幾口就忍住了。離開的時候,三孃千叮嚀萬囑咐,千萬千萬不能對任何人說她給我們送飯!當天晚上,我和母親又分別吃了幾口。她一直眼巴巴等着三孃再給我們送飯來,一直等到太陽下山了,確信再沒有人給我們送飯了。我想,母親也一定和她一樣在等,等三孃,或者別的哪個誰,都行!可是,誰也沒有。
天黑漆漆的時候,母親帶着我和妹,又往阿婆家的方向走了一段,到達當初生下妹妹的附近,看到河邊有一間水磨房,她就帶着她倆朝那裡走,她沒有對我說,但我希望她肯定也希望那裡能有能進嘴的東西,哪怕是腐爛變質的也行,畢竟,石頭和土塊是無法下嚥的。
可是,那裡什麼也沒有,乾旱季節,水磨已經幾個月不動,一絲糧食的氣息也沒有。我們娘仨於是在那裡又住了一宿。
太陽又升起的時候,我已經餓得頭昏眼花。母親用裹背背上妹妹,牽着我的小手,一直走向河的下游,在距離她們十來公里的地方,有一座水電站,那裡水深。
大約是下午三四點的時候,我們終於到了那裡,妹妹餓得再也不哭了,媽媽什麼都沒有告訴她,她也沒問,是一種死亡的氣息讓她知道,媽媽是要帶着她們跳進深深的水潭中,娘仨就要死了。
我不想死,但我不抗拒,也不害怕,更沒有力氣吵鬧,我們只有沉默。可不知爲什麼,雖然水潭就在眼前,除了跳進去似乎也沒有別的路可走,但她總隱約感覺自己不會死。彷彿是好奇一般,我四處張望,突然,就像是菩薩顯靈一樣,我的眼睛裡,竟然出現了三舅爹。
他穿着兩塊錢一件的紅色的被汗水染黑了的破背心,一條寬短褲,一雙草鞋,腰裡繫着刀架,刀架裡還插着大刀,瓜子臉,黝黑的皮膚,倔強有神的大眼睛,跟我三舅爹一模一樣!我脫口而出——三舅爹!
三舅爹被她嚇得一跳:“啊唄唄,這個小娃咋會在這裡?”緊接着,他又發現了母親和妹妹。然後,他和母親抱頭痛哭,我在一旁觀望。哭完,他帶着她娘仨回了他的家。我們母女三人,試圖自殺而未遂。
這是她的三舅爹第一次救了她的命。救人命的人,命中註定還會救她於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