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四章 情義
回灞上後,我着意低調行事,對男人們商量的大事一概不聞不問,除了私下聽聽審食其按時報來的一些消息外,全部精力都放在伺侯劉邦衣食起居上。每天親自下廚,變着花樣給劉邦弄吃的。趙姬是在秦王宮裡長大的,針線上的功夫尚可,但說到飲食可就一竊不通了,王宮裡又哪用得着自己做吃的。好在她聽話得緊,讓做什麼就做什麼,搭把下手也似模似樣。
看劉邦火氣旺得很,我便讓人到渭河邊捉些綠頭野鴨子,配些幾味降火的中藥,用陶罐小火慢燉了,每日都吃上一碗,幾天下去果然看着他滋潤了些。
我這小竈的美食當然不是軍中大竈可比的,沒過一兩日,一些近乎些的將領都藉着各種理由在用飯的時間過來找劉邦議事,既然來了,自然就坐下開吃,到後來,索性連張良都蹭了過來,實在是讓我哭笑不得,只好又讓劉邦找了幾個小卒做做粗活,這才勉強把大夥兒的胃口給填飽。
由於我這般刻意的對軍務不聞不問,只管着家長裡短的一些瑣事,感覺劉邦看我的眼神一天比一天柔和起來,只讓趙姬在他帳裡侍候了一夜,便又夜夜宿在我的帳中,和我說些家裡人的話題,比如家人到蜀中以後怎麼樣啦,又比如秀兒、如意和劉肥在彭城的情況,唯獨不談軍政上的事,就像是一對小家子的夫妻在閒話家常。從沛縣一起出來的那些兄弟們來蹭飯時也不再稱我呂公子,都像以前一樣“三嫂”、“三嫂”的喊着,大夥兒熱熱鬧鬧的哄在一起,好像又回到了當年沛縣家中的情景。
但我心裡卻知道,我和劉邦永遠也不可能回到過去了。
回到灞上也不過數日,便傳來項羽軍至戲西鴻門的消息。當時劉邦正在用晚食,聽到斥侯回報,臉色刷的一下變了,手中的竹箸也微微有些發抖。湊到帳中用飯的那些將軍和謀士們也都停下了咀嚼,同時將目光投射到了劉邦身上。
我輕輕取過劉邦手裡的竹箸,微笑了一下,道:“夫君是不是有事要和將軍們商量?”
“噢,是啊。”劉邦醒覺過來,轉頭看了我一眼,起身沉聲道:“擊鼓升帳。”說罷,取過頭盔,邁步向外走去。旁邊侍伺的短兵喏了一聲,飛快跑了出去,不片刻,便聽得升帳鼓響起。那些將軍們早就丟下了竹箸,此時也紛紛起身,整束盔甲,急急向中軍帳而去,片刻之間便走得一個也不剩。
項羽終於來了,這歷史上最著名的一場勝宴也該拉開了吧。我垂首默想着曾讀過的那篇著名的《鴻門宴》,淡淡地笑了笑,真是期待啊。
-----------------------------------
我不知道劉邦和一干部下究竟討論出了什麼。其實真要面對項羽這般的絕對強勢又能有什麼辦法可想呢?但劉邦很晚纔回到帳中,躺在榻上,卻翻來覆去睡不着。他素來是沾枕即眠的人,像這麼輾轉反側,我還只在雍齒叛他的時候見過。
說起來,他和項羽也有那麼一點兄弟情。不管項羽心中是否真的瞧得起他,但在盱臺的那些日子裡,我能看得出他是真的當項羽是自己的好兄弟。後來又一起出軍,那時他和項羽一路,想必兩人也處得不錯。項羽在戰場上的厲害,他是曾經親眼見過的,和那樣一個戰場殺神對敵,正常人都會感到不安的,何況這個殺神還曾經是他的兄弟,而如今卻要和他翻臉了。
他的心中,想必既有面對強大敵人的恐懼,也有一世兄弟最終卻翻臉成仇的難受。
將至三更時分,帳外忽然傳來輕輕的呼喚聲:“沛公,沛公。”
劉邦原就沒睡,一下子坐了起來,喝道:“誰在外面。”
“沛公,是良在此,請沛公速起,有事相商。”卻是張良的聲音。
“知道了。”劉邦起身披上了厚袍,走出了營帳,只聽得他在帳外問了一句:“先生這時分喚劉季究竟何事?”而張良則答道:“事急,容良於路上與沛公細說。”說着,只聽得兩人腳步漸遠的消息。
我在黑暗中睜開眼睛,回想起鴻門宴上的描述,心道,這半夜而來的人自然是項伯。他爲了故人張良而深夜跑了這麼一趟,結果泄了項羽的天機,放走了劉邦,間接導致了項羽的烏江敗亡。後人對項伯總是褒貶不一,甚至有些激奮一點的,直冠其以內奸的稱號,但身臨其境,才知道項伯實在是個重情重義的好人。可惜,在這個冷酷的時代,付出的是情義,而回報的往往卻是算計和傷害。
朋友如此,兄弟如此,夫妻,何嘗又不是如此。
在榻上懶懶地翻了一個身,我如今的角色是賢妻良母,反正劉邦這回也死不了,這些事情丟給他自己操心去吧,我若摻和多了,只怕還惹人猜嫌。這麼想着,心漸漸的沉靜下來,迷迷糊糊的進入了夢鄉。
次日醒來,一摸外側的榻,冷冷的,大約劉邦一夜未歸。也是,知道項羽存了心要殺自己,換任何一個人也是睡不着的吧。
起身更衣換上外袍,趙姬自帳外打水進來伺候我梳洗淨面。她如今身份尷尬,劉邦似是收了她,但卻只留宿了一夜,也沒定名份。她是秦王宮那種吃人的地方長大的,心思靈動,自從知道我是女的,還是沛公夫人之後,便自覺地充當起侍婢的角色,乖巧得讓人都不忍心向她擺臉色。
“侯爺呢?”我問。
“侯爺一早帶着樊將軍和張先生出營去了。”趙姬一邊輕輕地梳理着我的長髮,一邊小心地答道。
“知道去哪兒了嗎?”
趙姬的手頓了頓,低聲道:“侯爺的事,婢妾不敢多問。”
我沒作聲,心裡想着劉邦既是帶着樊噲和張良出去,想必是去鴻門請罪去了。說是請罪,肯定不敢多帶人,免得招來猜嫉。樊噲是最信得過的,武力也強,張良呢,與項伯、項羽關係都還說得過去,又是謀士,隨機應變全靠他,自然也要帶上。
只是微覺有些奇怪,原以爲鴻門宴在晚上方開,怎麼劉邦一早就出去了,莫非這場驚心動魄的鴻門大宴是發生在白日裡不成?想到這裡,我也不禁欽佩起劉邦的勇氣,明知是龍潭虎穴還要偏往行之,確實膽量過人。若換一種說法,劉邦的身上也顯見一種賭性,他就敢以生命爲賭注,最後換得了一個大大的天下,四百年的劉氏基業,果然是好大的一場豪賭啊。
雖是這麼想,事到眼前,心裡仍然是忐忑。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我如今的力量小得可憐,營中的武將也未必肯聽一個女人指揮,萬一劉邦一不小心被項羽掛了,這數萬將卒很大的可能或是被項羽吞併,或是一鬨而散。項羽自恃英雄,未必會對我下手,但范增可未必,到時我若想從范增手中逃脫,那可比從子嬰府中逃出難得多了。
就算把我們的夫妻感情放到一邊,僅從利害的角度來說,一個活着的劉邦也比一個死掉的劉邦對我更有利。更何況我們畢竟是多年的夫妻了,眼見着他死掉到底還是不忍心。
心不在焉的用完早點,一個人獨在帳內沉思了很久,然後讓人將蕭尚喊了過來。
“蕭尚,你從軍營裡挑最精幹的兩千士卒出來,帶着他們埋伏在從鴻門回灞上的小道上,若見有人追殺沛公,立即上前接應,務必要將沛公安全接回營中。”
“這……”蕭尚有些遲疑,他和審食其一樣,只在宮中領了個虛銜,若說要調兵遣將,卻還沒這份資格。
我微笑了一下,“你去和族叔蕭何將軍說一聲,就說是我說的,請他協助辦一下。至於人手嘛,從灌嬰手底下挑去。”灌嬰帶的騎兵原就是我送給劉邦的,如今已經擴充到了五千,但其中的骨幹力量還是當年我培養出來的那些,其單打獨鬥的素質要比普通的士卒強得多。
尚這才響亮的喏了一聲,出去辦事去了。
劉邦,我心中微嘆一聲,如果這般安排你還會丟了性命,那當真是天滅你,不可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