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娘知道這個傳聞時,已經是十月裡。
中秋過後,珊娘就十六了。雖說袁侯兩家還尚未議定婚期,老爺那裡卻忽然拘束着珊娘不許她再出門,只要求她在家裡安心備嫁。
那時候珊娘也不曾多想什麼,只當老爺這是想到一出是一出。且如今全哥兒已經六七個月大了,正是最逗人喜愛的時候,比起出門逛街,她倒更樂意在家裡陪着全哥兒玩耍。直到她發現,她哥哥跟人打架的次數似乎突然多了起來,且連一向膽小怕事的侯玦都跟人鬥了幾回,她這才意識到,似乎出了什麼事。偏她問起來時,那哥兒倆只顧左右而言他,叫她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就在她疑疑惑惑不確定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時,老太太那裡使了個調虎離山之計,支開五老爺後,命人把珊娘和五太太全都帶了過去。
珊娘過去時,老太太的院子裡一個閒人都沒有,氣氛顯得甚是肅穆而壓抑。
她和太太纔剛一進門,老太太那裡就氣急敗壞地砸過來一隻茶盅兒,險些砸到了珊娘。
“跪下!”老太太喝道。
珊娘心裡疑惑不解着,也只得跟着太太一同跪下了。
老太太氣得手指尖兒都在發着抖,指着珊娘怒道:“原當你是個好的,偏你是爛泥扶不上牆。這也罷了,竟鬧出這種敗壞門風的傳聞,你可對得起誰?”
珊娘被老太太罵得一陣發懵,回頭看向太太,見太太白着張臉死咬着牙的模樣,她忽然就明白了,原來果然有事,且太太也知道,只她不知道。於是她便問着老太太,“到底怎麼了?”
老太太氣得一陣哆嗦,也懶待跟珊娘囉嗦,衝着大太太一揮手,示意大太太來講。
大太太一陣爲難,想了想,嘆了口氣,從袖子裡拿出七娘從京裡寄回來的信遞給珊娘——七娘是春天時嫁到京裡去的。
珊娘接過七娘的信一看才知道,原來如今京裡竟鬧得沸沸揚揚,說五皇子怎麼怎麼荒涎不經,竟不顧道義勾引忠烈遺孤未過門的妻子什麼什麼的,雖然沒有明着點珊孃的名,卻是叫有心人稍一鑽研便能知道,這所謂的“遺孤”是在隱射誰。自然,那個和五皇子“有一腿”的未婚妻,也就呼之欲出了。
從七娘的字裡行間,珊娘可以看出,這封信應該是七娘答着老太太詢問的回信——也就是說,是老太太先聽到了傳聞,然後纔去向京城裡的七娘打聽的。
珊娘回頭看了太太一眼。太太則低頭避開了她的眼。於是珊娘便猜到了,怕是不僅老太太聽說了那些傳聞,連老爺太太也早聽到了。而且,不定正是因爲這樣的傳聞如今傳得到處都是,她那兩個兄弟才整天跟人幹架的……
自七娘嫁到京裡去之後,她倆每個月總要通上一兩封信的,而直到這時珊娘才發現,她竟已經有一個月沒收到京裡的信了……想來不是七娘不知道該怎麼寫,就是被老爺太太給收走了……
她這裡沉思時,老太太那裡早已經氣得不行了,也不問個青紅皁白,便指着她的鼻子把她臭罵了一通,然後又命人把她關進了祠堂,便是五老爺回來鬧了一場,也沒能把珊娘從祠堂裡撈出來。
跪在祖宗牌位前,珊娘一陣眉頭緊鎖,她再想不到,她人在家中坐,卻是禍從天上來。而若說這樁“醜聞”是針對她的,那怎麼都應該是從她身邊流傳起來纔是,偏這消息是從京裡傳過來的。幾乎不用動腦筋去想,她就能猜到,定是京裡太子一系跟後宮那位咬得緊了,叫人咬到周崇身上,然後她也就跟着躺槍了……
至於說爲什麼那些人把矛頭指向她,珊娘思來想去,覺得除了周崇此人行事不羈容易被人抓住把柄外,怕也因爲她是袁長卿的未婚妻——袁長卿怎麼說都是袁老令公的嫡長孫,且袁家一門忠烈,五皇子把手伸向忠烈遺孤,不說名節有虧,只袁家以及袁長卿的外家在軍中的地位,都得叫太子一系失了軍中的支持。
除此之外,最近江陰府的一些動靜也叫珊娘覺得,許是袁長卿在背後替東宮出謀劃策的事已經被人知道了。從這消息由上而下的詭異傳播方式就能看出來,顯然這是有人有意在設計着袁長卿,除了打擊報復外,不定還有一石二鳥之意,想要叫袁長卿和周崇反目成仇……
總之,不管到底是哪種原因,她躺槍了。
孟老太君一輩子最是注重個名聲,偏如今竟是從京裡傳出這樣的“醜聞”,便是沒指名沒道姓,有心人都能猜到珊娘身上。這直把一心想要往上鑽的老太太氣得個仰倒。若珊娘只是侯家的姑娘,她不定就叫珊娘來個“暴病而亡”了,偏珊娘是已訂親之人,就算想要處置她,也還得先看看袁家人的動靜。
於是,很快,袁家人的動靜就來了。袁家老太太給珊娘送來兩個教養嬤嬤——這簡直就是活生生地打臉!
老太太險些沒被氣出個腦溢血。於是,被罰跪了兩天的祠堂後,珊娘就被老太太扣在她的後罩房裡關了起來,且還把她身邊慣用的人全都攆出西園,由老太太親自派人盯着,每天給她念些什麼《女誡》《女則》之類的書,還有袁家那兩個虎視眈眈的婆子。珊孃的日子過得別提有多憋屈了。
至於袁長卿,八月底的時候,袁長卿就給她打過招呼的,說是他要去的地方不方便通信,很可能要好久都不能跟她聯繫了。
坐在書案前,呆呆對着枯燥無味的《女誡》,珊娘一陣默默咬牙。如果這會兒袁長卿能夠收到她的信,她都不肯定自己會不會寫信過去要求跟他解除婚約——她怎麼算都覺得,這一堆又一堆大大小小的麻煩事,全都是袁長卿這個禍根給她惹來的!她遷怒地想着,若是當初她堅持初心,堅決不跟他有任何瓜葛,不定她再沒這麼多的麻煩事纏身!
珊娘被關起來的那幾天,五老爺天天跑到老太太那裡去鬧,簡直一副只要女兒不要孃的架式,把老太太又氣了個絕倒,乾脆裝了病,連西園的門都不許五老爺進。五老爺再怎麼耍賴耍橫,總不能帶着人上門去把珊娘搶回來,見他老孃咬死了牙非要給珊娘一個教訓不可,他也只有乾瞪眼的份兒了。
一家人正乾着急之際,袁長卿風塵僕僕地回來了。
其實要說老太太把珊娘關起來,其一,是想教訓教訓不聽話的珊娘;其二,其實也是怕沒辦法跟袁家人交待,這是做出個姿態表示一下而已。如今正主兒來了,且還帶着媒人來向五老爺請期,看樣子不像是要悔婚的模樣,老太太這才徹底放了心,然後一揮手,便恩賜地把珊娘給放了回去。
珊娘被李媽媽接進府門時,一擡頭,就看到老爺太太還有她兄弟們全都站在堂上等着她。除此之外,就是袁長卿了。
她默默在心裡算了一下,從袁長卿離開到他回來,已一年有餘。
一年多不見,袁長卿似乎又長高了一些,卻並沒變得結實多少。如今已入了深秋十月,他身上仍只穿着一件單衣。那寬大的骨架撐着衣衫,看着很有點瘦骨嶙峋的味道。再擡頭往他臉上一瞧,珊娘便發現,他那雙比常人都要顯得黑濃的眼眸,簡直像是要瞘進深深的眼眶一般。再配上蒼白的脣色,怎麼看怎麼像是病了……或者是大病初癒的模樣。
她這裡打量着袁長卿,五老爺和五太太那裡則在打量着她。
“瘦了。”太太拉着她的手嘆道。
其實從她被老太太關起來到被放出來,不過七八天的功夫,珊娘自己感覺自己好吃好睡的,便對太太笑道:“哪裡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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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不想袁長卿忽然接話道:“是瘦了。”
珊娘一默,看了他一眼,便不語了。
袁長卿看着她,心裡有很多話想說,偏這裡人多眼雜,什麼都說不了,便回頭對五老爺道:“那兩個婆子我會帶回去的,以後再不會出現這樣的事了。”
珊娘一陣詫異,側目看向袁長卿,見他也正在看着她,便忙轉開了眼——雖然心裡知道這件事不怪他,可不知道爲什麼,她就是想要怪他……(親,你傲嬌了!)
見她避開了眼,袁長卿心頭一沉,回頭對老爺太太道:“天不早了,十三兒又是纔剛回來,叫她好好休息一下,我明兒再來。”
老爺道:“你住在哪裡?”
袁長卿道:“暫時住在客棧裡。”
老爺皺眉道:“這麼外道做什麼?”回頭便吩咐人去收拾客院,又對袁長卿道:“家裡住着豈不比外面住着方便?且我還有話要問你。”
這時珊娘才知道,那袁長卿剛回鎮上就拉着五老爺去西園接她了。而至於說他怎麼突然一個人跑了回來,直到現在五老爺都還沒那個時間問一問他細節呢。
袁長卿微睇了珊娘一眼,見她垂着眼不說話,想了想,便向着五老爺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算是應下了。
雖然珊娘跟老爺太太說着她在老太太那裡過得很好,吃得香睡得香的,可不管是誰遇到這種倒黴事,卻是再不可能那般沒心沒肺地真過得好。何況珊孃的睡眠原就有點問題,因此便是她自己不覺得,別人看來,卻明顯看得出來她氣色不好。
回到春深苑裡,李媽媽早心疼得又抹起眼淚來。三和五福知道姑娘最愛泡澡的,早殷勤地備好了洗澡水,裡裡外外把珊娘洗涮一番後,便把瞌睡重重的她送上了牀。
上牀時,珊娘還在想着,不知道那傢伙今晚會不會又來翻牆,可許是連着七八日沒睡好,人真的乏狠了,打了個哈欠,不待奶孃那裡放下帳幔,她一翻身,竟就睡熟了。等睜開眼時,已經是第二天的早晨。因此,那個人到底有沒有來翻牆,她竟全然不知。
就在她湊到北窗前,想要看看窗臺上有沒有那人半夜爬牆的痕跡時,三和急匆匆地跑上樓來,稟着她道:“姑娘快去看看吧,姑爺半夜竟發起熱來,人到這會兒都還沒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