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珊娘腿上有傷,便是她睡覺再容易驚醒,這時候也不得不同意讓人給她值夜了。
而雖說那個綁架案至今還尚未結案,因李大被知府打死了,李媽媽也就被五老爺放了出來。且不說老爺再不肯同意留下李媽媽,便是李媽媽自己,也覺得無顏再見珊娘,竟從此不見了蹤影。珊娘求了老爺幾回,老爺都沒肯答應派人去打聽李媽媽的下落,她只得暫時按捺下來,等腿傷好了以後再作打算。
沒了李媽媽,雖然太太那裡給珊娘重新指派了人來,珊娘仍只習慣用着三和五福兩個。如今也就她們二人各帶着一個小丫鬟,每天輪流在珊娘臥室外的榻上值守了。
這天正輪到五福當差。
今兒家裡又是辦及笄又是過文定的,叫全家上下都跟着一陣忙碌,竟是除了珊娘這個主角意外地比較清閒外,人人都累得夠嗆。樓下那隻西洋鍾打過九點時,五福六安早已經撐不住哈欠連天了,珊娘卻仍是精神抖擻得很。
看着連眼都睜不開的六安,珊娘吩咐着五福道:“你們且去歇息你們的,我再看一會兒書就睡了。”
五福略勸了幾句,見珊娘不聽也就作罷了,帶着六安在西間茶室的羅漢榻上歇下。
珊娘看的是侯瑞給她淘換來的西洋遊記。是大周開國初期,頭一個出使西洋的使節寫的。如今不僅侯瑞對西洋的事情感興趣,珊娘也很有興趣知道,大海另一頭的人到底是怎麼生活的。這一看就叫她看得入了迷,直到五福2一覺醒來,發現臥室的燈還亮着,便披衣過來數落了她兩句,珊娘這才憨笑着合了書,吹燈歇下。
珊娘被驚醒時,一睜眼,只見南窗下的梳妝檯上灑着一層清輝。從開着的窗戶看出去,可以看到外面明亮的月色,以及窗口掛着的那株吊蘭。一切看着既寧靜又安詳,可偏偏珊娘只覺得後脖頸處一陣陣發寒,似不知從何處鑽進一股涼風似的。
頓時,書中那些吃人的生番,那些殺人越貨的海盜們,全都一下子跳到了她的眼前。她膽怯地閉上眼,纔剛要扭頭面向牀的內側,忽然一陣異樣叫她忍不住又睜開了眼。於是她便看到,通往東間起居室的門口似隱隱有個黑色的人影子……
“五福!”珊娘渾身汗毛一炸,當即閉着眼就叫了一聲。
便是五福睡得再熟,仍是被她這一嗓子叫得頓時清醒過來,忙和六安兩個急急爬起來,跑進臥室。
“姑娘怎麼了?可是魘住了?”五福忙不迭地點起燈。
隨着燈光的亮起,珊孃的膽子也跟着回來了。她睜開眼,往那個疑似人影的地方看去,便只見通往起居室的門邊上,那所謂的“人影”,原來是被銀鉤掛在一側的紗簾。
此時不知從哪裡吹來一陣風,正吹得那紗簾在微微飄動着,看着就跟個人站在那裡一般。
珊娘不禁一陣訕訕,掩飾地問道:“哪來的風?”
雖然此時已經過了立秋,可天氣仍還帶着尚未散盡的暑熱,偏珊娘是個怕冷不怕熱的,所以她臨睡前總習慣讓人關了朝北的窗戶,只開着朝南的。
六安便掌着燈去起居室裡看了一圈,回來不好意思地笑道:“北面的窗戶沒關好,叫風吹開了一道縫。”
珊娘把被子往身上裹了裹,笑道:“我說怎麼有點涼呢。”
五福倒了一盞茶給珊娘遞過去,一邊打着哈欠道:“姑娘可真是。都說秋老虎,我跟六安都熱出一身汗了,偏姑娘竟還嫌涼。”
“我就是個冰做的人兒。”珊娘接過茶盞笑道。
又閒話了幾句後,三人便又各自睡下了。
直到室內再次恢復寂靜,起居室北窗外,那美人靠式欄杆上才輕輕落下一道人影。
能說能笑,也就表示她的傷應該沒什麼問題。
夜色中,那黑色的人影微微一笑,笑得落梅河裡的下弦月都跟着晃了一晃。
接下來養傷的日子,對於珊娘來說,只四個字:歲月靜好。好吃好喝好睡。且那不成文的規矩,訂了親的女孩兒一般就不再去學裡了,如今她更是連一點功課的壓力都沒有,每天也只有在檢查小胖墩作業時才碰一碰筆。
不過,從現在開始,已經不能再叫侯玦小胖墩了。只兩個月的時間,小胖就看着抽條了。這一長高,便漸漸瘦了下來,倒越看越跟珊娘長得像了。
珊娘捏着他的臉蛋打趣着他時,小胖忍不住回嘴道:“還不都是你的骨頭湯鬧的!”
老人們都說吃哪兒補哪兒,珊娘摔斷了腿,五太太就天天給珊娘熬骨頭湯喝。便是再好吃的東西,也頂不住天天吃,加上珊娘原就愛個清淡的口味,偏五太太那麼眼巴巴地望着她,叫她不忍心拒絕了太太的好意,只好等太太一轉眼,就把湯分給侯玦侯瑞。後來連侯瑞侯玦也不肯喝那湯了,珊娘便乾脆把湯給了五老爺。而只要拿太太做幌子,五老爺再沒有不樂意的。
這一日,傍晚時分,珊娘正架着腿坐在廊下修剪着花草,方媽媽忽然提着個竹籃進來了。
如今方媽媽可算是太太面前的第一得意人兒。比起以前的馬媽媽,方媽媽只有比馬媽媽更能幹的,不僅叫太太的日子過得比以前更省心,連珊娘都覺得家裡再沒什麼需要她操心的地方了。
見方媽媽來了,珊娘趕緊放下花剪,又命小丫鬟將花盆搬開,笑着打趣馬媽媽道:“哪陣風把媽媽這麼個大忙人給吹來了?”
“是東風。”方媽媽說着,將那竹籃放進珊娘懷裡,又笑道:“姑娘瞧瞧,喜不喜歡。”
珊娘疑惑地看看方媽媽,伸手揭開竹籃上的翻蓋。卻只見籃子裡鋪着層柔軟的藍花布,藍花布上,一隻渾身漆黑的小貓蜷成一團毛球,正把臉埋在爪子下面酣睡着,便是珊娘打開籃蓋,小貓也只懶懶地動了動耳朵尖。
珊娘一看便笑了起來,道:“好懶的貓。”
她伸手撈起那隻小貓,這才發現,小貓並不是全身都是黑的,原本壓在身下的一隻右前爪則是白色的。便是珊娘這麼託着它的兩隻前爪吊着它,那隻小貓仍懶懶地閉着眼,只伸着舌尖舔了一下鼻頭,逗得珊娘忍不住就笑了起來。
三和正好從旁邊經過,歪頭笑道:“看着倒像賴牀的姑娘。”
“我哪裡賴牀了?!”珊娘立時扭頭反駁着,再回過頭來時,小貓竟已經睜開了眼,正一臉嚴肅地望着她。
那是一雙金色的貓眼,烏黑的眼瞳就那麼直直看着她,那種全神貫注,不禁叫珊娘有種熟悉之感。於是她也盯着小貓一陣看。半晌,還是小貓先敗下陣來,蹬了兩下後腿,撒嬌似地“喵”了一聲。
頓時,珊孃的心裡軟成一片,將小貓抱進臂彎裡,擡頭看着方媽媽笑道:“這是給我的?”
“可不。”方媽媽笑道,“姑娘喜歡就好。”
“哪來的?”珊娘問道。上一回爲了見證前一世海棠花下的袁長卿,她曾以捉貓爲藉口,騙着小胖侯玦跟她一同過去,只是,那隻貓原是有主人的,倒叫侯玦一陣失望。於是珊娘又道:“二爺早想要一隻貓的……”
“這可不能給二爺,”方媽媽截着珊孃的話笑道,“不然可就辜負了人家的一片心了。”
珊娘一怔,忽然就明白了過來。
難怪剛纔打趣方媽媽被哪陣風吹來時,方媽媽說是東風呢……東牀快婿!
三和五福此時也明白了過來,都在一旁看着珊娘一陣竊笑。
珊娘想要板臉,可又覺得如果真板了臉,倒顯得矯情。可不板臉吧,她心裡又彆扭。
她一彎腰,將小貓重又放回籃子裡,找着理由道:“要我養的啊,那就算了。養貓太麻煩了,別人養着,我偶爾抱過來逗一逗倒也罷了。”
她這麼一說,三和立時跑過來,將那竹籃抱過去笑道:“哪裡用得着姑娘養了?我們替姑娘養着,姑娘高興時抱着解解悶就好。”
她說話間,被扔回竹籃裡的小貓忽地就從竹籃裡站了起來。三和一個沒留神,那隻貓就蹬着竹籃一跳,竟穩穩地落進了珊孃的懷裡。它蹲着兩條後腿坐在珊娘身上,一雙金色的眼瞳嚴肅而認真地凝視着珊娘,不禁叫珊娘覺得,它好像是在指責她無故拋棄它一般……
忽然間,珊娘就明白了,爲什麼這雙貓眼看着叫她有種熟悉之感——這小眼神兒,這盯着人一刻不放鬆的擰勁兒,簡直跟袁長卿一模一樣!
這麼想着時,她更不想要這隻貓了。
偏那小貓以跟它那眼神極不相襯的嬌嗲“喵”了一聲,在她身上走了兩步,然後伸出那隻白爪子踩住珊孃的胳膊,身子一團,竟就在她的臂彎裡打起盹來……
珊娘:“……”
見她盯着貓不吱聲了,方媽媽忙笑道:“你們忙,我前頭還有事,就先走了。”
等珊娘回過神來時,方媽媽早走得沒影兒了。
正好出去辦差的五福回來了。五福是個喜歡小動物的,突然看到這麼一隻懶貓,忍不住一陣驚喜,蹲在珊孃的榻邊癡癡看了半天懶貓睡覺,然後擡頭問珊娘:“姑娘,給起個名字吧。”
珊娘心裡正猶豫着要不要把這貓送給侯玦去養,嘴裡卻不由自主地答道:“叫白爪吧。”
得,連名字都給起了,留下就留下吧!
珊娘默默一嘆——只當他是在補上前一世對她的虧欠吧。
從那隻貓開始,之後袁長卿那裡再送什麼東西來,珊娘也就懶得矯情了,喜歡的就留下,不喜歡的轉手就給了侯玦侯瑞。
不過,袁長卿似乎把住了她的脈門一樣,送來的東西中,竟少有她看不上的。在他送來的東西里,最得珊娘歡心的,除了白爪外,還有一輛孔明車。
話說,虧得珊娘這會兒又瘦又小,被個力氣大點的婆子就能抱着上下樓梯,但即便這樣,她也只能被限制在自己的小院裡活動。便是她這一輩子原就打算做個宅人的,這般不是出於自己意願的“宅”,叫她心裡多少還是有些不樂意。然後,某一天,那“東風”就送來了一輛孔明車——後世叫作輪椅。
珊娘明明心裡挺高興的,嘴上卻“作”着,撇嘴道:“當我要殘一輩子還怎的?竟特特做了這麼一輛車……”
話還沒說完,就叫跟着過來的五太太在胳膊上拍了一記,“說什麼呢!”五太太頭一次指責着珊娘道,“人家把你的事記在心上,你怎麼也該念着人的好纔是!”
珊娘只得吐着舌頭做了個鬼臉,向太太一陣討饒,心裡卻到底給袁長卿在小黑本上記了一筆。
就在珊娘百無聊賴地養着傷時,外面的事情漸漸也塵埃落定了。
頭一件,便是綁架案。因着袁侯兩家結親,叫知府老爺以爲袁家人也看上了“玉繡”,胳膊擰不過大腿,他只得把伸出去的手縮了回去,於是這樁案子很快就結了。
第二件,袁長卿的婚事一定,已經在梅山鎮上盤桓了近三個月的袁老夫人終於帶着袁二心滿意足地打道回府了。
第三件,便是太太的玉繡。
袁老太太要回京,只出於一個“孝”字,袁長卿也不得不親自送老太太回去,何況老太太那裡原就沒打算讓他能夠安心學業。臨走之前,袁長卿突然來見老爺。也不知道這翁婿倆私下裡說了些什麼,五老爺便跟五太太要了一幅大件的繡品給他帶回了京裡。之後珊娘才知道,他把那幅繡畫以太太的名義獻給了太后——也就是說,對外公開了太太纔是“玉繡”的主人。而這一公開,那些想要暗地裡做手腳的人也就徹底沒轍了。
八月初的時候,京裡的褒獎下來了。那時候珊娘已經能撐着拐走兩步了,便跟着家人一同接了旨。太后給五太太親筆提了“玉繡”二字,從此後,便再沒人敢打太太這繡技的主意了——當然,這是指外人。
叫珊娘意外的是,來宣旨的,竟是熟人——五皇子周崇。
宣完了旨,周崇笑眯眯地過來,把一個封得嚴嚴實實的小盒子塞給珊娘,笑道:“答應你的東西。”
“什麼?”珊娘一陣納悶,接過去打開一看,竟是一盒茶葉。
“我答應過你的,明前的龍井。”周崇獻寶似地又道,“我可統共就只得了半斤,就分了你一半。”
珊娘似笑非笑地睇他一眼,道:“這話,聽着怎麼像是在討回禮?”
周崇一眨眼,趕緊搖手道:“不敢不敢。”又湊到珊孃的身邊笑道:“再告訴你一件新鮮事……”
卻原來,袁家人一路坐船回京,在碼頭換乘馬車時,那袁二不知怎麼竟擰了起來,不聽袁長卿和袁老太太的勸阻,非要騎馬進京,然後他的馬不知怎麼就驚了,生生摔斷了他的兩條腿。
“嘖嘖,”周崇一陣咂嘴,“離京城可還有一百多裡地呢,斷着個腿往京裡趕,夠他受的。”
他覷了珊娘一眼,忽然壓低聲音湊過去小聲笑道:“我就說袁大向來是欠一分討兩分的性子,自個兒的媳婦兒被人暗算了,哪能沒個動靜。”
珊娘先還聽得挺開心,這“媳婦兒”一詞一出,她頓時就不開心了,瞪着周崇道:“胡說什麼呢?!”
周崇被她瞪得一愣,“你們不是已經訂親了嗎?”
“訂了就不能退了?!”珊娘一時大意,這句話就這麼順口溜了出去。
那周崇再怎麼渾不吝,到底出身皇室,最是擅長聽話聽音的一個人。聽着這話,他的眼忽地就是一閃,看着珊娘笑道:“這是你的意思,還是你倆的意思?”
見已經說漏了嘴,且她知道,前世時周崇和袁長卿就是穿一條褲子的,便也不再瞞他,撇着嘴道:“是他的建議。”
“啊……”這一聲感嘆,直叫周崇嘆出個九曲十八彎來。他斜睨着珊娘,摸着下巴又道:“若是這樣,真不知道該說你倆誰更沒眼光纔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