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珊娘醒來後的第一件事,便是跑去北窗下往外看了一眼。
窗外,那株歪脖子柳下,早已經沒了那艘單篷船的蹤影。
那垂於河面之上的細長柳枝,正有一下沒一下地撩撥着水面,直把倒映在河中的晨曦攪成一片細碎的金光——恰如珊娘此刻的心情。
珊娘擡手抹了一下額,不禁對自己一陣苦笑。如今回想起來,她都不知道昨晚自己是中了什麼邪,怎麼就那麼輕易地答應了他把那“權宜之計”換作了“長久之計”……雖說答應了也沒什麼,可……
對未來的恐懼,叫她忍不住在晨風中瑟縮了一下。
“哎呦,我的姑娘哎,這一大早的,您怎麼站在風口上?!這是作病呢!”
忽然,身後傳來五福的咋咋呼呼。她還沒來得及回頭,肩上已經被五福裹了件衣裳。
五福將她從窗口拉開,一邊皺着眉頭,一邊以一種近乎頤指氣使的口吻責備着她道:“姑娘可真是,這麼大的人了,好歹知道保重。明兒可就是中秋了,早晚涼着呢,偏連件衣裳都不披就站在風口裡,趕明兒又要喊頭痛了!”
三和正站在軟榻旁收拾着被褥,聽到五福的話,便回頭衝她抱怨道:“你都不知道,姑娘也不知道是怎麼了,一向是怕冷的人,偏昨兒竟說熱得受不住!”她扭頭看了一眼珊孃的腳,到底替她留着顏面,沒有全部拆穿她。
五福則拉着珊娘在梳妝檯前的圓凳上坐了,又倒了杯熱茶遞給她,一邊頭也不回地答着三和道:“都說酒性躁,姑娘這是喝多了呢!”又小聲調侃着珊娘道:“看來以後每天早上都該給姑娘倒杯酒纔是,今兒姑娘都沒賴牀呢。”
這倒是,以往早晨時珊娘很難一下子完全清醒,今兒卻醒得很是徹底,且還沒有下牀氣。
三和五福那裡利落地伺候着珊娘梳洗更衣,竟都不需要她吩咐上一個字,珊娘卻是看着她們一陣默默感慨。
前世時,不管是對以前的雙元四喜也好,還是對三和五福,包括後來的六安,其實她一直都是沿用着從老太太那裡學來的那套御下之術。那時候,她覺得她已經是儘量對她們親切了,可連六安在內,對她仍是敬畏多於親近。那時候她能清晰地感覺到,她們雖然跟她日夜相處,其實心裡並不關心她,她們只是把照顧她當作一件工作而已……而不像現在,三和會嘮叨她,五福甚至會以逾越的口吻指責她……前一世,這是再不可能的事……
連三和五福都在變,這一世,還有什麼是不能變的?許就算她跟前世一樣嫁給袁長卿,未來也未必就是她所知道的那個模樣……這麼想着,珊娘忽地又勇敢了起來。
此時,從臥室和外間也傳來了林如稚她們起牀的動靜,珊娘便揚聲問道:“阿如,你們也起了嗎?”
“起啦。”阿如在臥室裡叫着,又揚聲問她,“怎麼睡得好好的,你跑到裡間去了?可是我睡覺又不老實了?”
珊娘呵呵一笑,纔要探頭出去說,“你也知道”,就聽得遊慧和趙香兒在外間大聲呻-吟道:“求求你們,小聲點,頭疼!”
此時林如稚已經穿好了衣裳,便站在東間的門口看着仍在梳頭的珊娘一吐舌,笑道:“我先去看看她們。”
三和幫珊娘編着辮子時,林如稚已經在外間和遊慧趙香兒鬧成了一團,以及趙香兒的聲聲哀號,“頭痛!”
珊娘忽然想了起來,便回頭問着三和,“我原先放在枕頭下面的小瓷瓶呢?”
三和衝着那八寶架呶着嘴道:“放到那個架子上去了。”她從鏡子裡看了一眼珊娘,壓低聲音,怪模怪樣地笑道,“還有那隻懷錶。”
珊娘原不想臉紅的,被三和以那種腔調一調侃,她不由自主就紅了臉。
她從鏡子裡瞪了三和一眼,吩咐着五福道:“那裡面是解酒丸,給姑娘們送去。”
五福答應一聲,便從架子上拿了那個瓷瓶送了出去。
三和看了一眼五福手裡的瓷瓶,忽然道:“以前怎麼沒見家裡有這個?”
珊娘心頭一跳,從鏡子裡飛快地瞅了三和一眼,笑道:“我就不信,家裡的東西你竟全能記得?”又語焉不詳道,“這是別人給的。”
五福湊過來笑道:“姑娘可別不信,她不定還真能全知道。什麼東西放哪兒了,她知道得比賬本子還清楚呢!”
“你當誰都像你,當差不用心!”三和拿梳子敲了她一記,道:“快去吧,外面正喊着頭痛呢!”
正說着,一臉蒼白的趙香兒扶着腦袋進來了,看着臉色如常的珊娘好一陣羨慕嫉妒恨,“昨兒晚上明明就你喊頭痛來着,怎麼這會兒我們難受了,你倒好了?”
“因爲老天爺是公平的,”珊娘回頭笑道,“誰叫你昨晚笑話我來着,看吧,現在遭報應了。”
對於侯家人來說,中秋家宴是僅次於除夕家宴的一件家族大事。老太爺和老太太再怎麼王不見王,每年的這兩節,是必得裝出一副和諧的模樣,出來和一大家子子侄們“共享天倫”的。
連老太爺都躲不開這場家宴,就更別說五老爺了。偏這場家宴還不僅僅是一頓飯的問題,而是連着午宴接晚宴。便是五老爺想着晚來早走都不行。因此,一早起,五老爺那裡就千叮嚀萬囑咐着珊娘,別隻顧着自己玩,要照顧好太太,別叫人衝撞了,倒嘮叨得太太一陣不好意思,嗔着老爺道:“珊兒腿傷還沒全好呢!老爺這是笑話我照顧不好她嗎?”
五老爺一陣訕訕,忙道:“你們相互照顧,相互照顧……”
正說着,桂叔拿着張拜帖進來了,卻是太太的孃家,諸暨姚家送節禮來了。
太太一怔。自她父親去世後,雖然每年她仍照常往孃家送着節禮,可她的孃家就跟不準備再跟她這個姑娘往來一樣,再沒回過禮。便是今年的春節端午,家裡也沒收到過姚家的回禮,偏這中秋,怎麼倒巴巴地送了節禮來?
桂叔進來時,正好袁長卿也到了,聽說了事由後,便走到老爺的身旁,低聲跟老爺說了句什麼。
老爺驀地一擡頭,冷笑一聲,以手遮着嘴,吩咐了桂叔幾句。
太太問:“怎麼了?”
老爺道:“沒什麼,有我呢。”
於是太太便不問了。
珊娘不禁一陣微笑——太太這樣也挺好,老爺能頂着就讓老爺去頂着,頂不住了太太再來頭痛也不遲。
她正看着太太微笑着,忽然就覺得後脖頸一陣癢。回頭看去,就只見袁長卿那雙烏沉沉的眼正落在她的身上。且可恨的是,他正有意無意地以右手撫弄着左手的掌緣處——昨晚她咬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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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娘只覺得耳根一熱,驀地一偏頭,賭氣不肯看向他了。
袁長卿微一彎眼,這才轉開視線。
他二人只當他們這一眼交換得快速而隱秘,卻不想叫老爺太太全都看在了眼裡。
如今袁長卿可不僅是孟老太太那八竿子打不着的侄孫,同時他還是侯家未上門的女婿。因此,於情於理,他都有那個資格陪着老丈人一家去走親戚拜長輩。
太太掃了他和珊娘一眼,便回頭對五老爺笑道:“時辰不早了,走吧,去太晚了不好。”又道,“過府也就這幾步路,叫下面只要備兩輛車就好,大家擠擠。”
太太那裡原是想着找機會叫珊娘這小倆口多培養一下感情的,偏老爺跟太太意見不一致。老爺直到現在仍然覺得袁長卿不是他心目中最理想的女婿,所以他看他多少仍是一副橫挑眉毛豎挑眼的不如意,便道:“家裡又不是沒車。”說着,便叫桂叔一手去安排了。
太太當時沒說什麼,背後則對五老爺一陣抱怨,“老爺該思己及人才是。我們那時候,若是家裡給機會叫我們多熟悉一些,也不至於……”
太太咬着脣不肯往下說了,老爺卻一下子就明白她的意思,抱着太太感慨道:“是呢,若是早給我機會,我們也不至於耽誤這些年……”
此乃後話。
當時袁長卿可沒那個好運氣。老爺叫寬坐,桂叔自然往寬了安排。於是老爺太太一輛車,珊娘拉了弟弟侯玦同車,袁長卿正猶豫着要不要厚着臉皮蹭到珊孃的車上,卻只見侯瑞一直在一旁虎視眈眈地看着他,他到底臉皮不夠厚,只得鬱郁地和侯瑞坐了一車。
一家人來到西園時,已經是最晚到的一家了。所以一行人過去給老太爺老太太見禮時,那真可謂是“萬衆矚目”。
便是後世那麼開放的年代裡,女孩子初次帶男朋友登門,小倆口都會受到家人過於熱切的關注,何況是如今這麼一個閉塞且沒有娛樂的年代裡。於是,衆人一番見禮過後,袁長卿跟着各位老爺們退了出去,只一轉眼,珊娘就成了衆女眷們消遣的對象。
哪個時代的女人們都一樣,都喜歡看漂亮的男人,何況袁長卿還長着那麼一張惹禍的臉。便有個嬸孃狀似熱心地告誡着五太太:“男人長得好不是好事,你可得替十三多準備着些。”
別的姑娘家未必能聽懂這句話,曾做過多年主母的珊娘則一聽就懂了,這嬸孃是在勸五太太替她多準備幾個漂亮的陪嫁丫鬟呢!
偏太太是個嘴拙的,只漲紅了臉兒回不出話來。珊娘見狀,便扶着太太的肩,笑眉笑眼地看着那個嬸孃道:“嬸孃說得我好傷心,您就直說我長得不好看就是了。”
依着規矩,女兒家在遇到別人議論自己的親事時,便是聽到也該裝作沒聽到的,偏珊娘不僅沒走開,竟還主動回了嘴。這等不守規矩不懂分寸的行爲,頓時驚得侯家衆人一陣啞口無言,連老太太都驚得叫手裡的月餅滾了下去——這,還是當初那個人人稱道的最守規矩最懂分寸的十三娘嗎?!
珊娘則跟沒看到衆人驚愕的神情一般,回身從五福手裡拿了盒月餅,過去獻給老太太,笑道:“孫女也沒別的節禮孝敬老太太,不過是依着俗例自己做了些月餅。我還記得老太太最愛蓮蓉餡的,我包了蓮蓉的、豆沙的,還有蛋黃的,老太太嚐個新鮮吧。”
老太太笑道:“你腿還沒好利索,倒還記掛着做這些。”便扭頭命吳媽媽接了月餅過來。
珊娘又道,“我知道老太太不愛五仁餡的,也就沒做那種。其實我也不愛五仁餡的,總覺得許是因爲裡面仁(人)多了,各有各的味兒,偏還串在一起,仁多餡多的招人煩。”她一語雙關地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