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按照陸夫人的安排,珊娘和林如稚是要在第二天交接捐募會的賬務的,可林如稚帶信來說,家裡有事走不開。直到又過了兩天,林如稚纔給珊娘送信,二人約着一同去捐募會交接賬務。
珊娘來時,林如稚還沒到。陸夫人便笑道:“不會是那丫頭有什麼情況了吧?”
所謂的“情況”,指的是林如稚可能懷孕了。
珊娘笑道:“這也屬正常,怎麼說她新婚已有半年了。”
陸夫人微笑着,給珊娘相讓了一回茶點。
珊娘看看陸夫人,心裡一陣默默嘆息。當初陸夫人跟夫家鬧翻,就是因爲她婆婆強把她兒子抱了去。且她那個婆婆還十分惡毒地給她兒子灌輸了許多陸夫人的不是,教得她兒子從小就看不起她這個母親,以至於如今他們母子關係極是糟糕。珊娘前世曾受過同樣的苦楚,所以她極是同情陸夫人。只是,這種事又不是別人可以插手幫忙的,她竟除了同情外,也別無他法。
她正感慨着時,林如稚到了。
林如稚一進院門便笑道:“都是我的錯,竟差點誤了正事,我認罰。”
珊娘回頭看去,只見林如稚穿着身櫻紅的褙子,下面露着一截牙白的裙襬,頭上鄭重地盤了個八寶髻,那向來不施脂粉的臉上竟少見地抹着胭脂水粉。她不禁笑了起來,迎過去道:“今兒是什麼日子?竟難得見你打扮得這麼隆重。”
可等她走到近前,珊娘才發現,林如稚的眼底竟有着兩抹脂粉都遮不住的青影。她不禁一陣疑惑,正待要發問,林如稚已經一如既往地挽住她的胳膊,對她親熱笑道:“大公主說,女人不該只爲悅己者容,更該爲己悅而容。我覺得這話對極了。誰說我們打扮就該給誰看的?我們打扮自己,是我們自己高興。對不?”
若她的聲音沒有比往常略高了那麼一些,珊娘大概也就信了她正像她表現出來的那般輕鬆活潑了。她默默瞥了林如稚一眼,笑着應和了一句,並沒當面拆穿她。
沈夫人站在廊下沒有迎過去,見林如稚難得的這一身裝扮,也跟着笑道:“定是有什麼喜事,只是如今還沒到時候說。可是?”
風俗裡都說,懷孕不滿三個月時是不宜讓人知道的。林如稚自然一下子就聽明白了沈夫人的意思,先是怔了怔,然後又略有些古怪地歪頭笑了笑,對沈夫人道:“沒有的事。”
三人一陣說笑後,林如稚便拉着珊娘去了賬房。兩人交接完了賬務,林如稚仍是帶着那種奇怪的興奮,拉着珊娘一陣嘰嘰喳喳,似乎是害怕她一旦停下話題,便會找不着話說一般。
“小阿好呢?你沒帶他來嗎?”林如稚道,“我還給他帶了我親手做的桂花糕呢。”
珊娘笑道,“今兒太太也來了,和大公主帶着他去後頭的繡莊上玩去了。”
如今孤貧院的那些孩子跟五太太學刺繡也快有兩年了,大公主想替這些女孩子們謀條出路,便想起之前珊娘說過的,梅山鎮孤貧院的女孩子們開繡莊的事,於是利用捐募會後面空置的院子也辦起了一個繡莊。因京城孤貧院的孩子們到底功力還淺,大公主又特意派人去梅山鎮請了好幾個太太曾教過的女孩們進京來做繡娘。
這事兒林如稚也是知道的,只是,珊娘提到繡莊時,她奇怪的有些怔忡。
珊娘也沒注意到她的古怪,只拿手推着她,取笑她道:“你什麼竟也會做桂花糕了?”要知道,林如稚可謂是琴棋書畫無所不能,偏在廚藝上極沒有天分。“不會是,你學來討好你家梅郎的吧?”
她的取笑,卻忽地叫林如稚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珊孃的眼立時一眯,心裡大概猜到了她那眼下青影的來歷——該不會是這新婚燕爾的小兩口吵架了吧?
“怎麼?吵架了?”她挪到林如稚的身邊坐下。
要說林如稚一向是個有話就說的性情,這會兒她卻難得地沉默着沒有回答。
想着她和袁長卿也沒少吵架,且有時候夫妻之間的吵架簡直沒有道理可講,珊娘便以一副過來人的架式,笑着伸手過去拍了拍林如稚的手,連他倆爲什麼吵架她都懶得問,只道:“俗話說,天上下雨地上流,小夫妻吵架不記仇。這會兒你煩惱着,等過個幾天,你自己都會覺得這吵架的理由好笑了。”
林如稚垂眼看看珊娘仍握着她的手,又沉默了一會兒,才擡頭笑道:“姐姐說的是。”又道,“我們原也沒吵,就是……”她頓了一頓,忽地一揮手,笑道:“大概是我多心了。”
彷彿珊孃的勸慰真的起了作用,不一會兒,林如稚便又恢復了往日的開朗。珊娘便以爲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卻再沒想到,後面竟興起那麼大的風波。
二人對完了賬,從賬房裡出來時,五太太和大公主已經帶着袁霙從後面回來了。
珊娘出來之前,袁霙正坐在五太太的懷裡,自顧自地低頭玩着大公主給他的玩具。不管大公主和陸夫人如何逗弄討好着他,他只在他感興趣的時候才偶爾擡一擡眼。可珊孃的身形纔剛一出現,他立時就發現了,然後跟條小泥鰍似的從五太太的膝上滑下去,一下子就撲到珊孃的身上,這才表現得跟個一歲小孩兒似的,哼哼嘰嘰地擡着一條腿,一副想要往他娘身上爬的模樣——竟是一下子就從不理人的高冷寶寶,變身爲一個離不得孃的小屁孩兒了。
珊娘抱起他後,林如稚便逗着袁霙道:“我帶了桂花糕來。可要?”
別看袁霙生在北方,卻是標準的南方人口味——嗜甜。
小傢伙先是歪頭看看林如稚,然後擡頭看看他娘,見他娘沒有任何表示,這才如恩賜般地一點頭,輕吐出兩個字:“好吧。”
頓時,在場的衆人都笑開了。
衆人正笑着,外面忽然傳來一陣爭執吵鬧聲。珊娘抱着袁霙跟着衆人出去一看,只見院子當中,姚五姑娘姚桃拿着根長棍,竟耍了個槍花,以棍尖抵着一個戎裝青年的胸脯。
那青年低頭看看胸前的棍尖,一擡頭,怒瞪着姚桃:“你什麼意思?我都不認識你!”
珊娘這才驚訝地發現,這戎裝青年竟是她哥哥,侯瑞——侯瑞於春天時通過了京城講武堂的考覈,如今正在津沽港的軍艦上實習着,竟已經半年不曾回過家了。今兒他是難得得了半個月的探親假,人才剛到京城,便帶着給袁霙的禮物去看他的小外甥,卻不想珊娘母子竟不在家,所以他這才找了過來。
“瑞哥兒?!”五太太也是一陣驚訝。
“太太……”
侯瑞纔剛說了兩個字,姚桃怒喝了一聲,“你竟不認識我?!”手裡的木棍一挑,竟又向他襲了過去。
果然這一年來侯瑞沒有白白浪費光陰,只見他腰一擰,極靈活地避開姚桃的棍尖,一邊躲閃着一邊皺眉道:“這位姑娘,你能不能講一講理?!我不是闖空門的歹人……”
說話間,二人早交手了四五個回合,直驚得珊娘和五太太以及大公主等人全都呆在那裡一陣不知所措。最後還是侯瑞見這樣躲閃不是法子,便叫了聲“得罪”,忽地貓腰鑽進姚桃的棍影裡,拿肩一撞姚桃。姚桃雖然棍法不錯,可到底是個女孩子,力道哪裡比得過侯瑞,立時一個立足不穩,眼看着就要摔倒,侯瑞又一時心軟,及時伸手拉住那根棍子,這才避免了叫她當衆出醜。
姚桃丟開棍子,一抹額頭的汗,叉着腰對侯瑞道:“功夫不錯。”
侯瑞:“……”
珊娘趕緊抱着袁霙過去攔在這二人中間。想着侯瑞一向是個莽撞的,不管他到底爲了什麼捱打,大概十有八-九是他做了什麼失禮的事吧。於是她不客氣地瞪了侯瑞一眼,然後纔回頭問着姚桃:“姚姑娘,這是怎麼了?我哥哥可是哪裡得罪你了?”
侯瑞立時在她背後不滿道:“怎麼可能?!我都大半年沒在京城了,這纔回來。再說,我又不認識她……”
“你不認識我?”忽然,姚桃往旁跨出一步,繞開珊娘,直直頂到侯瑞的鼻尖前,盯着侯瑞的眼道:“你再仔細看看,你可認得我?”
侯瑞被她這突兀的舉止驚得趕緊後退一步,姚桃卻不依不饒地跟上一步,仍那麼緊緊頂在侯瑞的鼻尖前。
侯瑞一邊往後仰着身子,一邊被迫看着她,然後硬擠出一個笑道:“姑、姑娘,恕、恕我眼拙,沒……想起來……”
姚桃盯着他看了兩瞬,忽地一陣泄氣,後退一步,道:“你竟真不記得我?”
侯瑞眨巴了兩下眼,又仔細看她一眼,然後憨憨地搖了搖頭。
姚桃頓了頓,臉色一陣變幻不定。緊接着,她忽地又是一挺胸,再次逼到侯瑞的鼻尖前,道:“那你現在仔細看看我。記好了,我叫姚桃,小名五兒,去年二月份的時候曾跟你相過親來着。而且,我看上你了!”
侯瑞:“……”
若不是他在船上練出一身極佳的平衡能力,這姑娘的話險些叫他閃了腰。
他立時求助地看向珊娘。
珊娘則是一陣恍然——她就說神威將軍和姚五姑娘的名字很有些耳熟來着!
卻原來,要說起來,這姚五姑娘還該算得是侯瑞離家出走的“初因”。那時候的侯瑞一心想着要出海,老爺卻覺得成家立業或許能叫這不靠譜的兒子安定下來,所以聽五太太說神威將軍家的姑娘對侯瑞很滿意後,便不顧侯瑞的抗拒,發了狠話,逼着侯瑞娶妻,這才激得侯瑞最後離家出走了。後來侯瑞回來後,又是忙着考講武堂,又鬧出什麼“賣花女”的事,跟五老爺鬧翻了一陣子,五老爺聽着珊娘和太太的勸,也就暫時歇了給兒子找媳婦的心思,和姚家的事,也就這麼再不提了。
卻是再沒想到,自打相親見過一面後,姚五就中意上了侯瑞。因侯瑞的逃跑,叫侯家一時沒能顧得上這樁婚事,讓小姑娘心裡抱了希望,還當這件事能成的,偏後來侯瑞被抓回來後,跟五老爺達成了協議,這樁婚事竟黃了。小姑娘家裡兩代都是男子,所以把她也養成一身的男兒稟性,竟是個不服輸的。她很想知道自己哪裡不入侯瑞的眼了,便一直悄悄注意着侯瑞的動向,然後就知道了侯瑞跟那個“賣花女”的事。一方面,姚五覺得,侯瑞是個心善的,可另一方面,她又忍不住爲自己一陣抱屈——她哪點比不上那個虛情假義的賣花女了?!所以,今兒在捐募會門前撞見侯瑞,她立時氣不打一處來,這纔拿着棍子想要教訓一下這“不長眼”的意中人……
而,這麼一出“棒打薄情郎”,不僅沒叫她把自己的一腔怒氣打掉,倒因他看到她要倒地時拉了她一把,叫她又動了心。所以……
“你仔細看看我,”姚五姑娘又頂到侯瑞的鼻尖前,盯着他的眼道:“我看上你了,你能看上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