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無話。且說第二天一早,方媽媽早早地就又過來聽差了。
卻原來,珊娘原只打算把繡樓的一樓變動一下的,可後來想想,反正已經動了手,乾脆讓人把二樓也照着心意重新佈置了一番。只是這樣一來,動作便有點大了,昨兒一天都沒能收拾妥,所以一早方媽媽便又過來了。
方媽媽進來時,就只見三和、五福、六安和李媽媽正扯着那幅貓趣圖的四個角,自家大姑娘則站在對面,咬着拇指指尖,歪頭品鑑着那幅繡品。
“媽媽來得倒早。”五福最是活潑,拽着手裡的絲絹衝方媽媽打着招呼。
珊娘回頭見了,便也招呼了一聲“媽媽早”,又繼續盯着那貓趣圖了。
方媽媽湊過來笑道:“到底是太太的寶貝,看着竟跟個活物似的。”
被三和她們扯着的那幅繡品,長度足足十尺有餘,寬度也在五尺左右。半透明的絲絹上,繡着一叢綠蔭蔭的芭蕉。芭蕉葉下,跌打滾爬着七八隻毛茸茸的小貓。每隻小貓的神態都是那麼生動活潑,便是角落裡被小貓驚得四散的彩蝶,看着也像是隨時要飛出畫面一般。
“姑娘這是打算把它做成玻璃屏風嗎?可要老奴叫了玻璃行的人來量個尺寸?”方媽媽殷勤問道。
在前朝時,這玻璃和那西洋自鳴鐘一樣,都被當作一種珍寶收藏,可經由世祖皇帝興起的“聖元革新”後,大周從西洋學得諸多技術,如今玻璃也好,自鳴鐘也罷,雖不能說是十分便宜,也不是什麼普通百姓置辦不起的物件。何況如今侯家窮得只剩下了錢,便是最窮的五房,想要置辦個玻璃屏風什麼的,也算不上是件難事。
“只是,”珊娘道,“咱們鎮上有玻璃店嗎?若要送進城去,不知道得耽誤到什麼時候呢。”
方媽媽笑道:“姑娘多慮了,有個梅山書院在,咱們梅山鎮上可熱鬧着呢!不定我們有的,城裡都還沒有呢。”
“是嗎?”珊娘兩眼一亮,腦子裡忽地便興起個念頭。
話說這十三姑娘雖然是在這梅山鎮上長大的,但作爲沒落貴族,她家老太太守的卻是上一世紀的規矩,便是順應朝廷的號召,肯送她們這些女孩兒們去女學上學,卻也不代表老太太就能接受如今姑娘們只帶個丫鬟就能滿街跑的現狀——至少西園裡的姑娘們沒這個自由。
這麼想着,終於逃離了那個牢籠的珊娘不由就是一陣心動,轉着眼珠點着下巴道:“玻璃倒還好說,量個尺寸就行。我倒是想着,該配個什麼樣的底座,上面要雕個什麼樣的圖案纔好。”
“這有什麼,”方媽媽笑道,“順道再把木器行的人叫來便是。”
珊娘卻緩緩搖頭道:“便是叫人來,我怕也說不清呢。能看到實物纔是最好。”
那方媽媽是什麼人?聞絃歌而知雅意,當下也就明白了,這被鎖在內宅長大的大姑娘,是動了心思想要去逛街呢!
於是方媽媽識趣地笑道:“姑娘顧慮得是,都說眼見爲實,想來木器店裡應該有實物的。不如老奴這就去請示一下太太,然後親自陪着姑娘走一趟?”
五福聽了,當下幾乎是跳着腳地叫道:“我去我去!”
方媽媽笑道:“倒不勞姑娘,老奴走一趟便是。”說話間就轉身出去了。
堂上,珊娘拿眼橫着五福嚇唬她:“你可仔細些,把我的貓趣圖扯壞了,我扒了你的皮補上。”
五福吐吐舌,把手裡的絲絹小心塞給李奶孃,狗腿子似地過來,湊到珊娘面前討好道:“姑娘這是要上街逛逛?帶上我唄?我都好久沒上過街了。”
幫着李媽媽卷着貓趣圖的三和笑道:“上次輪休時,也不知道是誰嚷嚷着,把月錢全都花在小東街了!”一邊說,一邊也拿眼巴巴地望着珊娘。
珊娘便知道,三和也是想去的,因笑道:“行了,難得我們從西園出來,就都去吧。”
李媽媽卻是一陣皺眉,勸道:“這樣不好,沒個大家閨秀隨便上街的……”
“奶孃,”珊娘過去,親熱地挽着李媽媽的胳膊笑道:“您那可都是前朝的規矩了,我可聽說,先帝爺那會兒,先帝還帶着當今太后一同逛街的呢,我們能比那二位更尊貴?!”
“可是,若是叫老太太知道了……”
珊娘一陣暗自搖頭,她這奶孃什麼都好,就是太過於膽小怕事了。又笑道:“我都已經是出來的人了,老太太哪還能管得到我?只要太太答應便沒事。”
雖說珊娘對於能離開西園很是高興,可李媽媽總覺得自家姑娘是“受了大委屈”,這會見姑娘難得興致這麼高,她心中一軟,也就不再說什麼了。
不一會兒,方媽媽就笑盈盈地回來了,稟道:“太太答應了。太太還說,姑娘纔剛回來,原該給姑娘添置些衣物首飾的,既然姑娘願意出門逛逛,回頭可以去恆天祥看看,若是看中什麼,姑娘只管買回來便是。”
這裡珊娘還沒什麼表示,五福先耐不住歡呼了一聲,惹得三和伸手就拍了她一記,笑罵道:“再這樣丟人,可不帶你去了!”衆人跟着一陣笑。
李媽媽則道:“你們去吧,我留下。這一屋子亂的,總要有人看着收拾呢。”
六安也道:“我也不去,我幫媽媽看家。”
珊娘一陣驚奇,連她這兩世爲人的都忍不住想着要去街上逛逛,不想這小小年紀的六安居然能忍得住。
六安被衆人看得一陣不好意思,扭捏道:“上一次我輪休時,原是我進府後頭一次拿到月錢,結果不小心……把錢全都花了。今兒便是跟着姑娘出去,也只有眼饞的份兒,倒不如不去呢。”
於是三和就擠兌着五福道:“瞧瞧人家六安,你也是花光了錢的,到時候我可不借你。姑娘的錢一向我管着,也不會借你的!”
五福不在乎地笑道:“我不買就是,光過過眼癮還不成嗎?”說得衆人又是一陣笑。
等主僕一行上了那西洋式樣的六人大馬車,方媽媽便扯着閒篇笑道:“聽說最近恆天祥纔剛上了今年的夏裝,等一下姑娘可以去瞧瞧。說起來這恆天祥也真是會做生意,這開春都還沒幾天呢,居然就開始上夏裝了……”
三和聽了,不由就往珊娘臉上看去。
卻原來,這恆天祥是宮裡的御用製衣坊,其衣裳首飾在各名門世族間甚有名聲(以後世的說法,這就是那所謂的名牌)。而恆天祥每出下一季的新品時,都會提前把當季新品的圖冊送往各個名門大戶的內宅,所以方媽媽嘴裡那所謂的“新上市”,其實珊娘在西園裡早就看過了,且還挑選定製了一些。
只是如今她們已經搬出了西園,那些尚未送來的定製衣裳,還會不會送到姑娘這裡,就兩說了。
三和看來的眼,珊娘豈能不明白。想着西園裡那些被人豔羨的“小福利”,她不禁微微一哂,心道:便是養豬也是需要喂飼料的,只是豬並不知道,吃下去的東西終有一日需要它以血肉來償還。
而前一世,她卻是償還得甚是樂意……
——愚蠢的人。
珊娘微笑着,隔着那飾有雕花窗櫺的玻璃車窗往外看去。
五房的宅子位於長巷的最底部,從巷底穿過去,便是到了落梅河的岸邊。沿着河岸向東,有一座通往對岸的石橋。馬車上了石橋,珊娘回頭看向長巷,就只見她家的圍牆幾乎一直修進了落梅河裡。那沿着河堤而建的長長一道圍牆內,一幢二層小木樓上的窗臺欄杆被做成美人靠的式樣,看着像是凌空架在落梅河的河水之上一般——那正是她的繡樓,春深苑。
許是見珊娘回頭張望,五福也跟着回頭看了一眼,因笑道:“姑娘的繡樓竟是周圍最高的地方呢。”
“高又如何,又不是觀火臺,難道還要我們報火警怎的。”珊娘打趣道。
“話可不是這麼說的,人都道‘站得高看得遠’,姑娘的繡樓比別處高,自然看到的風景也比別處多些。”方媽媽很有拍馬屁之嫌地笑道。
這倒是。重活一世便有這點好處,知道的比別人多,起-點自然也就比別人高,自然比別人更能早一步看清哪裡是不能靠近的着火點。
珊娘暗自得意地笑了笑,扭回頭,不再往後看了。
而過了不到一個時辰,珊娘便會明白,她這時的得意有多膚淺——便是一個人再重活十世,只要她的選擇不同於前世,今生便會遇到不同於前世的人,說着不同於前世的話,做着些不同於前世的事……而諸事都在變化着,沒道理她自以爲比別人多掌握的“前世”不在變化。
所以,其實誰的起-點也不比誰高。
過了石橋,鎮上果然是比珊娘想像的還要熱鬧。
前一世,珊娘受老太太的影響至深,便是心裡嚮往着街上的熱鬧,卻因着那些所謂的“規矩”,總是壓抑着自己……
“哎呀!”坐在她對面的三和忽然掩口驚呼出聲,“糟了!姑娘這會兒可該在家裡‘養病’纔是,若是被人看到……這可如何是好?”
纔剛因着可以上街的興奮,叫一向思慮周詳的三和居然忘了這一點。
她帶着驚慌看向珊娘。
“有什麼好不好的,”珊娘仍那麼興致勃勃地看着窗外的風景,頭也不回地笑道:“原就是誰都知道,我又不是真病。”
“可……”三和一陣躊躇,“叫西園裡知道……總不太好……”
“那又能如何?反正我也不想再進去了。”倒巴不得把老太太氣得再不理她呢!
“那是什麼?”珊娘忽然指着街邊一個貨郎擔子問道。
五福探頭一看,笑道:“那是吹吹糖。是用麥芽糖做的。拿麥杆卷着糖漿,趁熱吹起來,等涼了,就是個空心的糖球。我弟弟最喜歡玩這個了……”
看着跟五福一同湊在車窗口的姑娘,三和心裡忽地就是一陣釋然。
她和五福不同,五福不愛想事,只要誰都別找她的麻煩,她便能一直這麼得過且過下去。三和卻更願意弄清楚前進的方向。
當初三和之所以會進西園,卻不是她自己願意的,而是因爲她家是侯府世僕,從祖爺爺那輩起,家裡就是管事級別的高級僕從,便是如今她的老子娘和哥哥們,在主子們面前也都頗得重用,故而幾乎人人都認爲,作爲家裡唯一的女兒,如果她不能進西園當差,簡直就是有失他們一家的體面……於是出於無奈,三和只好硬着頭皮進了西園。
而打七八歲跟了十三姑娘起,她便知道,自家姑娘是個“求上進”的。跟着個“求上進”的主子,其實很是辛苦,何況西園又是那麼個殺人於無形的地界。所以她在那園子裡總是活得很是謹慎,生怕一個不小心淪爲被殃及的池魚。那時雖然她年紀還小,卻已經一心盼着趕緊到了歲數好出去嫁人了,甚至連嫁誰她都可以不管,只要能趕緊擺脫這種讓人不敢大聲喘氣的日子。
她以爲,十八歲之前的日子,她便註定只能這麼混着了,卻不想自家姑娘不知怎麼就突然“想通”了,居然忽然就那麼懈怠了下來——以三和的聰明,她自然能看出,她家姑娘是故意一心求着要出去的,但她沒有把握的是,姑娘出去後,會不會因爲境遇的失落而後悔,畢竟,西園裡能得到的東西,不是外面可以比擬的……
萬幸的是,姑娘看來是鐵了心不想回去了。
於是看着車窗外的街景,三和也笑得格外輕鬆愜意。不管怎麼說,她的選擇是對的。
至於方媽媽,則是忍不住偷眼把珊娘打量了又打量。對於姑娘願意不願意再回西園,方媽媽纔不在乎,她在乎的,是這大姑娘的存在會不會給她添麻煩。
而就如今的觀察看來,這位雖然小小年紀,卻是個滑不留手的。雖說滑不留手,卻又在“該出手時就出手”——方媽媽所求不多,求的便是這個“該出手時就出手”,只要姑娘不是個糊塗的,不會跟在馬媽媽身後給已經夠亂的府裡再添亂,方媽媽便覺得怎樣都是好的。
於是方媽媽的心情也很不錯。
於是,這西洋式樣的四輪大馬車裡,雖載着各種不同的心思,那馬蹄卻是顯得格外輕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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