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雖說經由“聖元革新”後,大周的男女大防不如前朝那般森嚴,可講究的人家——比如這兩位孟氏老太君,走的卻仍是保守路線。因此,侯家“春賞宴”仍是採用的男女分席制。男人們在前院,女人們在後宅,雖然同樣看着湖中畫舫上的戲,中間卻隔着一堵密不透風的牆。
如今五太太跟林老夫人相處甚是和諧,林老夫人也很喜歡蘭心蕙質的五太太,加上五老爺暗中相托,這倒是省了珊孃的事。她見五太太那裡沒什麼不適應的地方,便也就不再那麼關注五太太,轉而將注意力放到她的那些姐姐妹妹們身上——好吧,她是很無良地想看她姐姐妹妹們爲袁長卿爭風吃醋的熱鬧。前一世時,也曾這麼鬧過一回的。
只是,她卻是沒想到,因爲這一世的一點點小變化,叫她還沒看上別人的熱鬧,自個兒就差點成了“熱鬧”。
今兒是散宴,每人面前一張獨立的小几,不需要衆人規規矩矩圍桌團坐,故而酒過三巡,不管是男客那邊還是女眷這邊,都開始有人離席走動起來。
當七姑娘帶着她的庶妹十姑娘,以及十一姑娘、十四姑娘,還有八姑娘、九姑娘、十二姑娘等同在梅山女學裡讀書的侯家姑娘們,一同過來給林老夫人敬酒時,一旁的林如稚正和珊娘商量着哪天去上學。
“……明兒初四,只上一天課就該初五沐休了。我看咱們倒不如再偷一天懶,初六去好了,好歹可以再連着休兩天呢。”
二人頭湊頭地說着悄悄話,那親熱的模樣便這麼落進過來敬酒的衆侯家姐妹眼中了。
現今衆人都已經知道,林山長家唯一的孫女要轉來梅山女學的消息了,且也都知道這是個京城裡小有才名的才女。而所謂人心叵測,便是珊娘是自家姐妹,總有那不愛看人好的,暗暗希望這京城來的才女能下一下她們家的才女的面子,如今看着這二人竟一副交好的模樣,便有人心裡不舒服起來。
十一孃的妹妹,三房庶出的十二孃,便是個跟十一孃的溫柔敦厚不一樣,尖酸刻薄愛說酸話的。
敬過長輩們的酒,略寒暄兩句後,一衆同輩份的姐妹們就圍上了珊娘和林如稚。林老夫人想着她們以後都是同學,便扭頭跟別人說話去了。十二孃瞅着林老夫人的眼轉開,立時衝着珊娘笑道:“我原還想着,學無止境,如今從京城來了個才女,咱家小十三兒總算是遇到了對手,我還想,怎麼着也要叫你們比試比試呢,沒想到你就算是在家養病,居然也能認識林家妹妹,這下我是看不成熱鬧了。”
若是以前,“小十三兒”不定就裝着溫柔大度,假裝沒聽到這話裡暗藏的機鋒了,可如今的珊娘可不愛受閒氣,擡頭看着她十二姐姐笑道:“姐姐的意思,不會是說我怕了林家妹妹,所以故意先跟林家妹妹交好,等套好了交情,便是比試,林家妹妹也不好意思贏我了吧?”
十二孃一怔。她們這些人說話,一向都是學着老太太那樣藏着掖着的,卻是從來沒有人像十三兒這樣,當人的面就把那蓋着的東西掀開的,“哪、哪裡,”十二一陣尷尬,“我哪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說……”
“我倆該比一場,叫你看個熱鬧?”珊娘歪着頭,彎着眼眸笑道,“姐姐也真是,我自然是知道姐姐最愛打趣人的,可林家妹妹是客,跟姐姐又不熟,姐姐這麼說,”她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對林家妹妹也太失禮了。”
珊娘這麼說時,別人如何想尚且不知,十一姑娘卻忍不住就把這小十三兒上下一陣打量。十一姑娘是個心思慎密之人,自珊娘“病”了以後,她就隱約覺得,這十三兒看着雖然還跟以前一樣,可某些方面,似乎……遠沒有之前的圓滑靈通。若是以前的十三兒,遇到十二這樣佔點口舌上的小便宜,她往往也就裝個大度容忍了,便是反擊,也只是柔中帶剛略刺一二,絕不會這樣當衆給人下不來臺。雖然最後她多少還是給十二留了點臺階。
十一姑娘一邊驚奇着這十三兒的“退步”,一邊上前,替她那同父庶妹打着圓場,笑着推了一下侯十二,道:“十三妹妹說得對,確實是你失禮了,還不趕緊向林家妹妹道歉?”又對林如稚笑道:“林家妹妹見諒,我這個妹妹最是心無城府的一個,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妹妹勿惱纔好。”
珊娘看看她,抿脣一笑。十一和十二都是三房的姑娘,不過十一是嫡出,十二是庶出。人前的十一姑娘總是一副溫柔敦厚的模樣,十二和她一比,則簡直有點上不得檯盤,又尖酸刻薄不說,還眼皮子淺,最看不得人的好。不過,不定十一姐姐更願意她妹妹是這樣的呢,如果那位也是個溫柔敦厚的,不定就該十一姐姐變得尖酸刻薄了——珊娘尖酸刻薄地想着。
姑娘們聚到一起,如果一時找不着合適的話說,最安全的話題永遠是衣裳首飾。就在衆人把對方的衣裳首飾一通亂誇之際,又有人來跟林老夫人搭話了。林老夫人那裡便把林如稚叫了過去。
趁着這會兒圍成一圈的全是侯家姑娘們,七姑娘終於問了十三姑娘一個大家都很想知道的問題,“我怎麼瞧着,你跟林家妹妹好像很熟的樣子?”
來了!珊娘心裡暗道了一句。此刻老七問的是林如稚,珊娘卻知道,她真正想問的,是開宴之前,她和林如稚、袁長卿、侯玦他們一同從竹海里出來的事。而且看來,這些人眼裡全都自動忽略過了林如稚和侯玦他們那幾個小孩的存在。
七娘這句話不過是個引子,珊娘很想看看,她們要怎麼把話題往袁長卿那裡引,於是故作天真地擡着頭笑道:“是啊,姐姐不知道嗎?我家老爺跟仲海先生是多年的老友,老爺說林家妹妹是頭一次來咱家的別院,所以叫我帶她四處逛逛呢。”
所以說,直線永遠是最短的距離。七姑娘那裡還在琢磨着怎麼自然地把話題往袁長卿身上引,珊娘這裡也在翹首期盼着,不想十二那個棒槌又跳了出來,直接問道:“可最後你怎麼跟袁大哥走在一處了?”
袁大哥……
這熟不拘禮的稱呼令珊娘默默打了個寒戰。
許是覺得十二孃這話問得太過直接,十一姑娘再次替她妹妹描補道:“十二沒別的意思,只是覺得,你一個姑娘家家的,跟個外男走在一起,容易引人誤會罷了。”
“是啊是啊。”七姑娘和其他幾個姑娘紛紛附和道。
是嗎?!珊娘一陣冷笑,那媚絲眼兒一眯,睜着眼睛說瞎話道:“我沒有跟他走在一起啊!哦……”
她作恍然大悟狀,彎着眼眸看向衆人:“你們都誤會啦!我原是帶着林家妹妹還有我弟弟在柳堤上玩的,那時候袁大公子在竹海里……對了,七姐姐不是也在嗎?我看到你了。”她直接把七娘也拖下了水,“那個袁大公子,原就是仲海先生的弟子,跟林家妹妹是師兄妹,因爲林家妹妹說想去看看那個迷宮,他便說要陪着。我是給他們帶路的,可不能說我跟他是一路走的。對了,我們路上還遇到十一姐姐了呢,十一姐姐還請我們喝茶了。”她毫不猶豫地又拖下水一個。
頓時,那些有意於袁長卿的,全都拿眼看向七姑娘和十一姑娘。
看着她們相互逞着機鋒,珊娘原還笑模笑樣地看着笑話,可漸漸的,她的笑容就淡去了。
說起來真是可悲,她們這些女孩子,從小就只被教養了一件事:替自己找個好夫婿。便是不爲了家族,也爲了自己,爲了將來……而若剝開層層華麗的外殼,將此事說得更爲赤-裸一點,那所謂的優質好夫婿,不過是女人想要藉由這麼一個男人,替自己謀求一個更好的未來而已。
而,一個優勢好夫婿,真的就能成爲一個女人的終身依靠嗎?
顯然不能。
男人們可以在外打拼,爲自己贏得一片天地,女人們卻不被允許擁有更多的自由。她們只能把自己寄託在夫婿和子女身上,所以,她們一點都不可笑,而是可悲……
那袁長卿呢?
被人飛蛾撲火般圍着的袁長卿,其實也很無奈吧。
忽地,珊娘又想起前世時,海棠樹下的他看到自己時,那冷淡中暗藏不耐煩的眼神。
她擡手撐住額,忍不住一陣自嘲地笑。她得有多自戀,纔會覺得這一幕是袁長卿有意設計的?且不說這麼短的時間裡,他有沒有本事把手伸進侯家,便是那天她之所以會去西角院,也只是出於偶然而已……
想到那個偶然,她不由一挑眉,看向四周。這會兒仍是宴會時間,所以七姑娘也好,十一姑娘也好,十四姑娘也罷,都還在這裡。若是流程未變,等散了酒後,客人們該回去的回去,想繼續遊園的繼續。而那時候,因爲客人的一輛馬車出了意外,原該十四調配的事,因一時找不着十四,客人那裡急等着回去,她又正是愛表現的時候,便接了這差事,超近道從西角院那裡經過,然後……就看到了袁長卿。
只是,如今細細想來,袁長卿怎麼會去西角院的?那裡可不是待客的地方,且還換了身衣裳……不,確切說來,其實上一世她並不知道袁長卿在開宴之前穿的是什麼衣裳……
也許,如這一世許多不一樣的變化,他的衣裳也變了?
那麼,她還能看到海棠花下的白衣少年嗎?
珊娘忍不住一陣好奇。
而,她不知道的是,西洋早有一句諺語,叫:好奇心害死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