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娘上前向着先生屈膝一禮,擡頭又道:“先生處罰得很是公正,只是還有兩件事,望先生再主持一下公道。頭一件,正所謂‘君子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雖說我大哥行事衝動了些,不該在書院裡動手打人,可到底是爲了維護忠信道義,沒給我父母丟了臉面。偏才剛我過來時,就聽到這裡幾位長輩竟那麼不辯是非黑白,口口聲聲指責我父母的不是,還說什麼‘教而不養’。我大周律法明文規定,無故辱人父母者,便是爲人子女的動手打殺了對方,那也是可減等之罪。如今我和哥哥就在這裡親耳聽着人辱及我父母,若是不能替父母討回個公道,難爲人子!還望先生替我兄妹主持公道!”
先生忍不住就是一陣頭痛。這十三娘,竟還得理不饒人了!
誰知他這裡手指尚未撐上抽痛的額頭,珊娘禮畢起身,竟又說道:“這第二件事的性質,則更爲惡劣。先生自然知道,纔剛那句話後面還有一句:君子所惜者名節。偏偏如今我兄長竟被人蔑以那等說不出口的污名!而事情整個經過先生是親眼目睹的,其中的是非曲直想來我兄妹不說,先生心裡自是明鏡一般。學生別無所求,只望先生能替我兄長主持公道,還我兄長一個清白!也省得將來這件事被有心人利用,傳出什麼有污我兄長名節的話來。偏我兄長又是那種‘君子不言人惡’的稟性——不然也不會有今日被冤枉之事——日後若是再被人潑以這樣的髒水,先生叫我兄長是辯解好還是不辯解好?所以懇請先生替我兄長做主,以正我兄長的清名!”
說着,這珊娘再次盈盈拜了下去。
——得,這侯十三娘果然沒白得那麼多年的女魁首,引經據典不說,還硬生生把侯瑞的中二病給“發揚光大”成了“君子稟性”……
先生好一陣無語。且不說這十三娘在那裡顛倒黑白,只這所謂的“名節”……便是真傳出什麼不好的話,怎麼看吃虧的都只會是那個胖婦人吧……
好吧,這纔是真正的得理不饒人!
看着蹲在那裡不肯起身的珊娘,先生揉着額好一陣爲難。他可以管得學生,卻管不得學生的家長啊……
先生正爲難着,忽然又聽到一個聲音輕聲慢氣道:“我們姑娘說的是。我們大爺雖是男子,可也不是可以隨便被污了名節的。別的不說,要是叫人說我們大爺竟不長眼看中……呃,總之,還是請先生替我們大爺正一正名的好。”
——好吧,這話也夠惡毒的。
珊娘回頭,卻是看着那開口之人忍不住一陣眨眼。這說話之人,居然是那明哲保身的桂叔。
見她看過來,桂叔衝她悄悄擡了一下眉。
這小動作,頓時令珊娘皺起眉頭。兩世爲人的她,忽然發現她居然看不懂這桂叔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而那明哲保身的桂叔,這會兒則已化身爲最忠誠的奴僕,站在那裡板着張臉,義憤填膺地又道:“還有,正如我們姑娘所言,各位也欠我們老爺太太一個道歉。侯家雖家大業大,不願意仗勢欺人,可也由不得人那麼信口指責辱謾。”
所以說,成年人就是成年人,哪怕只是個下人。珊娘那麼言辭犀利時,三家家長看她的眼神裡多少仍帶着種說不出的輕視,偏桂叔這麼一加註解,一個個當家人頓時就神色凝重了起來,卻是看得珊娘一陣默默嘔血。
好在那其他兩家也算是明白人,聽着珊娘他們的意思,便知道,他們主要並不是針對自己,加上先生在一旁敲着邊鼓,這兩家家長只略一躊躇,也就領着孩子過來給珊娘兄妹,以及那“因事務纏身而不能前來”的五老爺夫婦道了歉。便是那第三家胖婦人還想要鬧事,她家漢子又壓制不住,好歹那兒子仍是學裡的學生,被先生那麼一施壓,也不得不偃旗息鼓,過來勉強道了歉,然後一家子以衣袖蒙了臉,灰頭土臉地走了。
終於,世界又恢復了清明。先生坐在書案後長嘆一聲,擡眼看看桂管家和侯瑞,再看看垂眉順眼裝乖的珊娘,忍不住一陣搖頭,苦笑道:“竟想不到,十三姑娘詞鋒如此犀利。”
珊娘又是一個屈膝,一臉“慚愧”地道:“先生見諒,若不是我父母兄長無故遭人辱罵,珊娘也不會如此生氣。倒是有違書院一向的教導,欠缺了女兒家該有的修養忍讓。”
那被折騰了一通的老先生,便是聽出十三娘話裡暗藏的機鋒,此時也早已心力憔悴,只無力地揮了揮手,道:“看來你的病好得也差不多了,想來不久就可以回來上課了。”
珊孃的眼一眨,搖頭“苦笑”道:“哪裡,怕是我這病更重了,不然哪能這麼壓不住火氣。想來還是沒能調養好的緣故,不定還要再多請些假呢。”
——好吧,這人人都知道賢良淑德的十三姑娘會變得這麼……暴躁,是因爲她病了。
得治!
一行人從先生那裡退出來,侯瑞打頭裡走着,珊娘和隨侍的五福其次,後面跟着侯瑞的兩個小廝南山北海,桂叔則袖着兩手,悠然走在最後面。
桂叔那裡正擡眼看着前面的兩個小主人,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忽然就被人從後面撞了上來。
他還沒有反應過來,那人就已經擠開那幾個丫鬟小廝,湊到他家姑娘面前笑道:“我說,還沒謝過我們就走,你也太不夠意思了吧!”
周崇橫步攔住珊孃的去路。
珊娘一怔,看着周崇不禁一陣眨眼。
走在前面的侯瑞聽到聲音,忙也回身過來,一把將珊娘拉過去護在身後。許多少還記着周崇是替他解圍之人,他倒也沒有惡言相向,只帶着警惕瞪着周崇。
珊娘又眨巴了一下眼,這才拉了拉侯瑞,雙雙衝着周崇和纔剛趕過來的林如軒行了一禮,擡頭笑道:“虧得二位仗義直言,才叫我哥哥沒受了一場冤屈。多謝了。”
周崇揮手笑道:“客氣客氣,其實原也不是我們……”
他頓了頓,見珊娘那雙雖不大,卻分外明亮的眼正帶着探究望着他,便忽地一轉話風,歪頭笑道:“你們兄妹長得可真像。”又道:“其實今兒我幫你哥哥,是有事找你……”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那侯瑞就警覺地將珊娘又往身後塞了一點,竟是一副拿他當登徒子防備的模樣。
周崇不由就打了個愣神兒——要知道,在京城時,不知道多少世家小姐們巴不得他湊上來跟她們說笑玩鬧呢!何況,他這裡多少也算是有恩於這侯七的吧?!
他暗含不滿地看看侯瑞,然後擡頭看向被他遮在身後的珊娘。
就只見那小丫頭雖然被她哥哥擋着,卻是探着腦袋看着他,那似睡非睡般細長的眼,以及那似笑非笑般微翹的脣,驀地就叫他心頭一熱,險些忍不住就想上前去調笑一二……
偏侯瑞正死死盯着他,叫周崇便有賊心也不好造次,只得揉了揉鼻子,向着侯瑞身後的珊娘一本正經道:“其實吧,我就是想向姑娘打聽一下那個繡品的事。那東西便不是‘玉繡’,看着也很是不凡,所以我想要買一幅回去,作爲給家裡長上的壽禮。可偏打聽了這些日子,竟沒人知道這東西。姑娘若是知道話,還請告訴一二,我這裡感激不盡。”說着,衝着珊娘一躬到底。
珊娘這裡還沒答話,她哥哥侯瑞就先以一種“你不守婦道”的眼譴責地看着她了。
珊娘默默翻了個白眼,掙脫他的手,向侯瑞介紹着周崇道:“這是經常來我們家的那個林姑娘的師兄。”
“鄙姓周。”周崇趕緊自我介紹。
侯瑞其實很想問問,他這妹妹只是跟那個林姑娘交好,怎麼就認識了這麼個不知其來由的“師兄”的,可他妹妹卻沒給他一個做合格兄長的機會,竟自顧自地從他身後出來,對那姓周的還禮笑道:
“這件事我一時也沒法子回答公子,等我回去問問,然後再派人去通知公子,可好?”——到底那繡畫之人是五太太,五太太未必希望有人知道她擅繡。
“好好好,”周崇連連點着頭,又道:“三月初五之前,我都住在林山長的家裡,你可以隨時往那裡給我送信。不過初五之後,我怕是就要跟老師回京去了。”
那周崇看着珊娘微翹的脣角只覺得心頭一陣發癢,忍不住就找着話題,和侯氏兄妹搭着話,幾人一同往書院門口過去。
雖說周崇替自己解了圍,可他看向珊孃的眼神卻叫侯瑞心頭各種不爽,便故意將他和林如軒攔在身後,而讓珊娘主僕走在最前方。
此時,對面匆匆過來一個青衣小廝。因這天的早些時候曾下過一場小雨,道路有些溼滑,小廝便主動退到路旁的泥地上,將青磚鋪砌的小徑讓了出來。
被侯瑞故意阻着的周崇擡頭看向珊娘時,正好看到了那個小廝,忙揚聲叫道:“炎風,你怎麼在這裡?”
而與此同時,珊娘恰正好走過那個小廝的身旁,不想腳下一滑,竟差點摔倒,驚得那個原本垂手而立的小廝本能地就向她伸出手去。
也虧得五福反應快,及時一把扶住了珊娘,“姑娘當心。”一邊扭頭瞪向那個魯莽的小廝。
小廝被她瞪得一陣不好意思,擡手摸摸脖子,只當自個兒根本就沒伸手的,轉身衝着剛纔問話的周崇行了一禮,口中叫着:“五爺,三爺。”
直到這時,珊娘像是纔剛從驚嚇中回過神來,忽地往那小廝臉上看了一眼,扭頭向四下裡一陣張望。
“姑娘?”五福不解地叫了一聲。
珊娘又向四周看了一圈,然後卻是忽地又扭頭看向周崇。
那奇怪的眼神,直叫周崇一陣莫名其妙。他想了想,當她是因爲之前差點滑倒而感覺尷尬,便笑着纔剛打算上前安慰她兩句,不想那珊娘猛地一個轉身,竟拉着她的丫鬟逃也似的快步走了。
不管珊娘爲什麼倉皇逃走,侯瑞看了表示甚是滿意,便回身衝着周林二人一抱拳,道了聲“別過”,轉身追了上去。
他們的身後,桂叔看看那一頭霧水的兩位公子,再擡頭看看已經走遠的兩個主子,不解地一偏頭,也快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