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帝都行之三七

阿念有時想想都覺自己命歹,不爲別個,誰像他一樣啊,小時候被父母雙雙拋棄,也就是他命好,遇一子衿姐姐一家人,從此,非但有了家人,後來,還有了媳婦。

他跟子衿姐姐,那就是書上說的那個,青竹竹馬,兩小無猜,天作之和,天生一對。原本,能娶到子衿姐姐,阿念也不想別的了,他就是想着,這輩子能跟子衿姐姐在一處,兩個人一心一意的過日子生娃,就知足了。阿念也不似有的人,這輩子就對着拋棄自己的雙親念念不忘啥的。阿念早不怎麼念着他們了,阿念忙的很,小時候要忙着唸書長本事,後來又忙着科舉考功名,還要保護子衿姐姐,現在還要當官。

可誰想到,就是這麼命歹,先時也不覺着老鬼如何討厭,偶爾還能做阿念一個人的家庭教師,指點他文章什麼的。但,阿念一成親,事兒就來了。他跟子衿姐姐倆人躺牀上,就因他身體裡有老鬼,明明是兩個人,事實卻是兩人一鬼。這,他跟子衿姐姐成親一年多了,阿念在被窩裡,也只能拉拉子衿姐姐的小手罷了。

老鬼死活不肯離開人的身體,硬說遺願未 。問老鬼有什麼未了心願吧,阿念更是鬱悶,老鬼就是想見見他那雙沒良心的爹孃。

阿念真是鬱悶死了,這種人還有什麼好見的不成!

偏,老鬼就有這麼點兒心願。

這心願一日不能了,老鬼一日不離能阿唸的身!

老鬼不離身,阿念就只能在被窩裡拉拉子衿姐姐的小手!

阿念是幾經波折,終於聞了他那生父的信兒,能不高興麼!尤其,這傢伙還倒了大黴!

被參回帝都了!

哼!

在阿念看來,這樣甫一富貴便拋妻棄子的,不要說倒黴了,根本就不配爲人!

阿念一聽說這喜訊,就忙回來跟子衿姐姐說了,子衿姐姐也挺上心,問他,“可打聽了,那人住哪兒?是不是入獄了?”要是在大獄,倒是更好相見。

阿念顯然是打聽清楚纔回來的,道,“那人倒並無入獄,只是當差不謹,受了訓斥,奪了官職。看他這來帝都,怕是想另找門路另尋機會了。”

“尋什麼門路?”子衿姐姐有些不明白了。要是出事時尋門路保住官職倒是人之常情,眼下這官兒都丟了,還能尋什麼門路不成!

阿念理所當然道,“官兒已是沒了,他豈會坐以待斃,此次,必是回帝都再尋起復的路子的!”

“這麼快就能起復?”不是剛奪了官兒麼。

阿念道,“子衿姐姐想差了,官員被奪官職,但功名還是在的,憑着進士的功名,或是去大員家聘個幕僚,再退一步,或是去官宦大戶坐館,都可搭上關係,日後待事情淡了,再另謀差使就是了。”

何子衿頗是感慨,看古代這門路,比現代一點兒不少呢。

何子衿道,“倘阿念你見到他,你說他會不會要你認祖歸宗什麼的?”這其實也說不定,現在是父權社會,兒子殺父親那是忤逆大不孝,倘父親打死兒子,完全無需負法律責任的。阿念又不是拿不出手去,那人倒黴被罷官回帝都,阿念可是去歲的探花,前程正好呢。

阿念冷笑,“認祖歸宗?他敢自認我親爹,我就得問問我娘在哪兒 !”

阿念很痛恨自己生父,但其實,叫何子衿說,兩人雖未見面,但,身上隱隱有許多地方還是相像的。阿唸對於官場之事的明敏銳利,他適應官場的速度,遠勝於岳父何恭。

雖未見過阿念生身父母,但阿念此等人才,當可相見他父母定也不是尋常人物了。

尤其,在何子衿看來,沈素已是難得的出挑之人,可聽沈氏說,當年阿念生母竟拒了沈素,選擇了阿唸的生父。當然,後來事實證明,這純粹是阿念他娘眼瞎。不過,不論阿念生父人品,此人卻是比她舅早兩屆考中舉人,早一屆金榜題名。

可見此人本事。

阿念已經做好要見生父徐寧一面的準備,但,還欠時機。

阿念並不願意登徐家門,然後自然介紹說,我娘是誰誰誰。

阿唸的性子,他需要一個出人意料的時機。

要何子衿說,阿念是想得太多了,要擱她,縱不直接上門兒,把人約出來就是。明明白白說了,老鬼的心願也了了,阿念不行,阿念就得弄那一套出人意表的相見時機什麼的。阿念認爲,合適的相見時機更能打擊到敵人,是的,阿念已將自己生父放在敵人的立場來對待了。

何子衿也不多管他,看阿念一幅精神抖擻,戰意十足的模樣。

男人們去當差,女人們都在何老孃屋裡說話,何子衿在算去歲末到現下何老孃那書的賬目,自從三姑娘有了身子,胡文就不讓她做針線了,怕傷了眼睛。好在豌豆小麥跟着三姑娘,針線也都練出來,小麥的針線更好些,三姑娘就把針線交給小麥來做,豌豆做些雜務。

何子衿撥打着算盤,三姑娘教重陽認字,沈氏抱着興哥兒,何老孃見丫頭片子把算盤一收,連忙問,“那書賣的如何?”

何子衿笑道,“不錯,這次有五家書鋪子代理咱們的書,因着今春恩科,先時阿唸的書,與祖母前頭寫的三本,再加上年前寫的那本,分給祖母的純利有一百零六兩。給你湊個整,一百一十兩,如何?”

何老孃眉開眼笑,道,“成!”讓餘嬤嬤拿出二百錢,四喜跑一趟,去酸梅湯鋪子買些酸梅湯來喝,交待給四喜,專要一罐不加冰的。這不加冰的給沈氏和三姑娘喝,何老孃自己上了年歲,也不大敢吃太多冰,所以,她老人家向來是一碗冰一碗不冰的,難得肚腸受得住。

何子衿拿起團扇搖出一陣清風,笑道,“先時我讓祖母寫那做菜的書,沒差吧?”

何老孃想到這事兒便眉開眼笑,與沈氏、三姑娘道,“說着這事兒我就覺着稀奇,你們說,人家鋪了裡有那麼許多寫如何做學問的書呢,這做菜的書如何能賣得出去?這丫頭非要我寫,我也是給她磨得沒法子了,就與她商量着整理了幾個做湯做菜的法子出來,不想,竟還真能賣錢?唉喲喂,這帝都人也真怪誒。”

沈氏笑道,“這是母親您有財運。再說,母親先前就寫過書,如今您寫新書,大家夥兒一看,是您寫的,知道您老人家,可不就會買麼。”

何老孃深以爲然,道,“這帝都就是風水好哩。”她老人家轉運啦!

三姑娘道,“這也得看是什麼書,是誰寫的書。姑祖母你在帝都寫書行當裡也是極有名聲的人了,你教出叔叔和阿念兩個秀才來,這事兒出門一說多少人都知道呢。這眼瞅着春闈,你寫的春闈給舉人吃的菜譜,這要誰家有考進士的,還不得買來看哪。”

何老孃呵呵笑,“唉,就是些家常菜。”

“家常菜叫您老一寫也就不家常了。”三姑娘道,“就說春闈前吧,連咱們烤鴨鋪子裡也要添上幾道及第粥呢,要咱們說,吃烤鴨喝粥,這多怪啊。但舉子們愛吃也愛點,主要就是圖個吉利。”

何老孃笑嘻嘻地,“主要是你嬸子又給你添了小弟弟,原我想着,咱們家裡的這日子也還算過得了。可想一想,現下三個大孫子,哪個孫子不得給置起份兒家業來呢。要不,丫頭片子叫我寫,我就立刻點燈熬油的寫了呢。有這一百兩銀子,在帝都就是十畝良田,在咱老家,這就是二十畝上等地了。”

三姑娘很是贊同地,道,“做生意賺錢雖快,到底是置地更能長久,且是萬世基業!”

唉喲,這話簡直就是何老孃的論調啊,何老孃深爲認同,道,“只要有田,哪怕子孫平庸,只要不是那等敗家破業的,有田有地在,日子就能過下去。”

大家說一回田地的事兒,何老孃心裡忖度着,她這裡都有一百一十兩,丫頭片子比她只多不少呢。想她老人家雖在帝都開了財運,丫頭片子跟她一樣,也是極有運道滴。想到這裡,何老孃就有些不滿意,同自家丫頭片子道,“你看,我得了銀子,我立刻請咱們大傢伙喝酸梅湯,你這銀子比我只多不少的,以前看你也不是個小氣人,如何今天裝傻充愣起來!”

何子衿已將算盤和賬本子收起來,笑道,“我如何敢在祖母面前裝傻充愣,這不一時忘了麼?”

何老孃纔不信這鬼話,道,“你忘了,我都替你想着吶!”

何子衿便道,“那好吧,今兒祖母請喝酸梅湯,明兒我請吃八方齋的點心,如何?”

何老孃此方滿意,道,“也還罷了。”

一時,四喜買了酸梅湯回來,大家人人有份兒,何老孃端着喝梅湯喝一口,頓覺通體生涼,生身舒暢。大夏天的來這麼一碗,爽啊!

喝着酸梅湯,何老孃道,“咱家煮的,其實也不比這外頭賣的差。以前章嫂子做這生意,咱們喝也不要錢的,今來了帝都,井水煮不出這個味兒,出去買泉水吧,又不合算,咱家又沒冰,也只好出去買着吃啦。”

何子衿笑,“唉喲,您這都官家老太太了,可就花幾個錢吧!”

何老孃強調,“官兒不官兒的,還不是一樣過日子。這過日子,就得節儉。”

大家又商量了阿洛定親送什麼樣定親禮的事,因是在帝都,兩家交情也好,這次何家的禮備的不薄,料子、文房四寶什麼的,既是體面,也很是實用的東西。

不過,何洛定親禮還沒到,江仁託人帶了信來,信既是有給何家的,也有給沈家的。同樣的,還有陳姑丈家的信,給何老孃的。

想到陳姑丈家的信,何子衿心下就覺好笑,不爲別個,自陳姑丈從帝都回了老家,那是時不時的託人帶信過來。而且,帶信也沒有別個事,說的也就是家常話。何老孃倒是很愛聽,不過,何子衿同沈氏都明白,陳姑丈這時時來信不爲別個,就是爲了跟何家一直聯繫着,別斷了這聯繫,不然,親緣便遠了。

何子衿看了江仁這信倒是一喜,笑道,“唉喲,阿仁哥信上說,州府的鋪子已經開起來,近來生意也還好,他說要帶着阿琪姐和江大伯江大娘江家太爺老太太來帝都呢。”

何老孃沈氏連忙問,“可有說什麼時候到?”

“阿仁哥這信上說六月中或是六月底動身。”算一算,何子衿道,“這也差不多快到了吧?”古代常有這事,人已到了,信還沒到呢。

沈氏道,“前一封信怎麼沒聽阿仁說呢。”

“那會兒阿仁哥估計也還沒合計好。”

沈氏道,“我得跟你舅媽去說一聲。”

何子衿道,“阿仁哥託人送信,一向都是兩封的,咱家一封,舅媽那裡一封,舅媽這會兒定也知道了。”

沈氏道,“知道也得去說一聲呢。”

果不其然,江氏可不是知道了麼。

江氏知道孃家人要來,正高興呢,滿面笑意的起身讓了沈氏坐,笑道,“姐姐也知道了吧,阿仁要過來帝都了。”

“我就是爲這個過來的。”沈氏笑道,“按理早該來了,要不是去歲擔心孩子小,已是讓他們過來了。阿仁那孩子,有出息。”

“也就是忙忙叨叨的到處跑。”江氏嘴裡謙虛着,面兒上可是笑意不斷,似貶明褒道,“姐姐也知道,我爹就是個守財的,我哥那是個老實頭,到孫輩,就阿仁這一個,我常說,他還不如相公呢,相公也有姐姐做伴,他那裡,不要說兄弟,姊妹都無一個。以後父祖還不得全靠他麼。也虧得他知道過日子,雖是個辛苦事兒,好在家業在他手裡是敗不了的。”

沈氏聽這話也只是笑,沈老太太是個好脾氣的,笑道,“何止是敗不了,就是親家在我面前,我也是這樣說,阿仁這孩子,最有出息不過。比他爹強,比親家也強。”

見婆婆誇她孃家侄子,江氏愈發合不攏嘴,道,“我可有什麼見識呢,母親說強,那定是強的。”

沈氏道,“我看這信上寫,阿仁說是六月中或是六月底就從老家出來,要是從六月中算,估計着也快到了。弟妹可得提前把院子收拾出來,親家太爺老太太好容易來一回,可別一到,你這做閨女的,院子沒收拾屋子沒準備,不知道的還以爲女婿不歡迎呢。”

因孃家要來帝都,江氏喜都喜不過來的,什麼話都不介意,笑道,“一會兒我就讓丫環去收拾。”

江仁這信到了,大家都覺着,差不多七月中,最遲遲不過月八底,必到的。

何洛的定親禮是在八月初,結果,過了何洛的定親禮,江仁一行人還沒信兒。江氏這心裡就各種記掛,這年頭兒,人們鮮少行遠路的,江氏只怕孃家人第一次出遠門,路上出什麼事。

這麼沒消息,別說江氏,就是何家也很爲江仁一行擔憂。

最後還是沈素拍板,沈素派了得力的管事帶了兩個心腹小廝,在帝都聯繫了去蜀地的鏢隊,跟着鏢隊一道去蜀中看看,倘路上能接應着,再好不過。

江氏此方稍稍心安。

何老孃出主意道,“舅太太倘是不放心,不若去西山寺燒燒香,求個籤什麼的。西山寺的籤,再靈驗不過!”

江氏眼睛一亮,連忙道,“看我,都急昏了頭。大娘你這主意好啊!可不是麼!西山寺的籤再靈驗不過的!”

見江氏要去燒香,何老孃眼珠一轉,對何子衿道,“你跟你舅媽一道去,你也去燒燒香!”

“我又不用燒香,不過,我跟舅媽去吧,我運道最旺,我跟舅媽一道,舅媽定給求個好籤!”何子衿素來嘴甜,江氏四個兒子都在念書,沈老太太上了年歲,也不是愛出門的性子。看江氏這急火火的樣兒,定是等不到書院休沐的日子的。她在家又沒事,索性跟着江氏一道,還能安慰江氏。

江氏果然高興,道,“成,那子衿就與我一道去!”立刻拍板,“咱明兒就去。”

何老孃私下叮囑自家丫頭片子,道,“傻蛋!你既跟舅太太去,別的不求可以,必要多花幾兩銀子,跟菩薩求幾個兒子!”丫頭片子這肚子總是沒動靜,可是把何老孃急的夠嗆!

何子衿:……

見丫頭片子傻乎乎的不說話,何老孃推她一把,問,“你倒是聽見沒?”

“聽見啦聽見啦!”

第二日,何子衿隨江氏一道坐車去西山寺燒香求籤。

路上何子衿見江氏帕子絞成一團,勸她道,“舅媽只管放心,去年阿仁哥沒少到處跑生意,湖廣之地都是去過的。今年阿仁哥過來,也不可能不帶下人僕婢的,要是他一人出門在外,咱們還掛心,這一大家子出門,總有個照應的。”

只是,事關孃家父母兄嫂侄子的安危,又豈是容易寬慰的。江氏嘆道,“這我也知道,只是眼瞅着天就要冷了,一到中秋,過了重陽,接着就入冬了。要是在咱家冷啊熱的,總能添補替換,在外頭,事事不若家裡便宜。你舅舅當年來帝都春闈,路上還大病一場呢,要不是小瑞仁義,我都不敢想!”又說,“早知這樣,當初真不該聽你舅舅的,叫他們來帝都。還是在老家好,雖不若帝都繁庶,到底安穩。”

這話可真是……

什麼叫“當初真不當聽你舅舅的”,何子衿確定,倘不是爲了讓江氏見見孃家人,估計他舅也不會想讓江家這一大家子來帝都。提攜江仁什麼的,這不爲過,江仁不是外人,何子衿做生意,也是找江仁合夥呢。但,他舅想讓舅家一大家子來帝都,其實還是爲了妻子高興。

哎,想來舅媽真是急昏了頭,有些遷怒了呢。

何子衿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好又車軲轆似的說些寬慰人的話罷了。

待到了西山寺山腳下,江氏也沒有爬山的心,直接僱了滑桿,與何子衿一人一個,坐着上了西山寺。待到了西山寺,大手筆的給了知客僧十兩銀子,這既不是休沐日,又非大比之年,西山寺便是名寺,因它在城外山上,此時寺裡香客也不多。倒因中元前後,很有幾家做法事的。知客僧一見十兩銀子,就知這是大主顧,連忙問江氏是要燒香還願還是要祈福消災,江氏道,“想燒柱平安香,亦想求個籤。”

知客僧忙客客氣氣的引二人進了大殿,何子衿見江氏那焦急模樣,連忙扶住她的手臂,生怕她跌了。江氏虔心十足的燒了一柱高香,因她給的銀子足,這高香是不收錢的。然後江氏接過僧人遞過的籤筒,雙手合什,祈禱片刻,方擲出一簽來。

籤擲出來,江氏卻是不敢看,與何子衿道,“子衿,你幫我看看。”

何子衿伸手去拿了,見簽上刻了一艘大船破開海浪,背後兩句詩是: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上籤,主大吉。

何子衿將籤遞與她,笑道,“舅媽,是上籤,大吉。”

江氏緊張的臉上露出一抹大大的笑意,此刻連接接了籤,反覆看了兩遍,笑道,“果然是上籤!”

何子衿道,“舅媽保不請大師幫着解一解籤呢。”

“很是很是。”

江氏又請問知客僧,找大師解籤。知客僧帶着江氏去了解籤的香房,那解籤的僧人仍是上次的那個,年歲已經不輕的僧人,一雙眼睛溫和透徹,問江氏,“不知女施主要問什麼?”

“問吉凶。”

僧人一笑,“此事不需再問,大吉。”

江氏臉上神色緩和,道,“只是,我那侄子算着當到帝都了,卻一直沒見人,不知何故?”

僧人一雙細緻的手摩挲着手中籤道,“乘風破浪,可見,是路上有事耽擱了。不過,此籤既爲大吉之籤,可見,所耽擱之事,不是壞事,而是好事,正對一句,好事多磨。”

江氏臉上現出喜色,再三問,“這麼說,我家人是無事的?”

僧人溫聲道,“便是有事,也只是好事。”

江氏雙手合什,連念三聲佛。

何子衿含笑看着江氏,江氏鄭重躬身謝過大師,出去又要捐香油銀子。雖說舅家有錢,何子衿卻是個節儉的,笑對沈氏道,“今天舅媽既已在佛前許了願,不若待阿仁哥他們到了,您再來這寺裡捐香油錢還願,豈不好。”

江氏一想,也是這個理,遂應了。

江氏把孃家的事都放下了,此方有了心思問何子衿,道,“子衿你沒求個籤?”

“我沒什麼好求的?”

“既來了,怎麼也要求一個的,這籤又這般的靈驗。”

江氏自己得一好籤,悄對何子衿道,“你去求一個,問問子嗣也好。”

何子衿給江氏推着,只好也去求了一簽,她擲出了一簽,江氏先取了,見上面畫的是石榴,立刻就笑了,“這簽好。”翻過來,見是個中上籤,雖不及自己這個,籤文卻也一句詩,羨他開口處,笑落盡珠璣。

石榴多子,何子衿眼下成親未久,得此籤,雖只是中上籤,也是吉兆。

江氏拉着她又去找解籤的僧人,還生怕何子衿不好意思,江氏笑道,“大師,這回我們問子嗣。”

僧人笑道,“石榴多子,且看這簽上石榴是結果之態,得此籤者,將來定是子孫綿綿,後福不盡的。”

江氏瞧着何子衿一樂,復歡喜的謝過解籤的僧人,帶着何子衿走了。

江氏與何子衿就商量着要下山去了,今得了好籤,江氏一身輕鬆,不似來時那滿心急躁,也是有說有笑的了。因時已至七月中,過了中元節,寺裡賣新鮮的蓮子菱角,江氏心情大好,指了那蓮蓬道,“這比在外買現成的蓮子要新鮮,咱們買些,回家做冰碗吃或是煮蓮子羹,都是極好的。”

何子衿倒也愛剝新鮮蓮子吃,二人親去挑選,丸子忽然拉拉何子衿的衣袖,何子衿回頭看丸子,丸子拉開何子衿兩步,輕聲道,“姑娘,剛我見着姑爺了?”

何子衿低聲問,“你看準了?”這會兒阿念當在衙門當差呢。

丸子點頭,道,“姑爺穿的是姑娘親手做的湖藍袍子,還有三喜跟着,我再不會看錯的。”小聲同何子衿往,“往偏殿那塊兒去了,我看姑爺行色匆匆的。”

何子衿思量不透,阿念這會兒來廟裡做什麼呢?

不過,她也沒跟過去,而是叫了跟着一道出門的一個沈家小廝,低聲吩咐他,叫他悄不聲過去瞧瞧,見着阿念也不要出聲,只管回來稟報。

那小廝名叫阿平,最是個嘴緊俐落的,沈家女眷出門常是他跟着。何子衿吩咐後,他便去了,何子衿過去,繼續跟江氏挑蓮蓬。

江氏買了好些蓮蓬菱角,還問何子衿,道,“怎麼了?”

何子衿悄與江氏道,“興許是丸子看差了,說是見着相公了,我想着,丸子是女眷,到底不便,就讓阿平去裡頭看看。”在外,何子衿都是稱阿念爲相公,說來阿念很爲這種稱呼得意呢。

江氏也有些疑惑丸子看差了,畢竟正當差的時候,阿念怎麼會來廟裡呢。笑道,“定是丸子看差了。”

待江氏買好蓮篷,又等了一時,阿平就回來了,稟道,“當真是江大爺,小的打聽清楚了,江大爺去了一處做法事的院子。那處院子今兒給一位姓徐的老爺包了下來,說是徐老爺要來做法事的。”

何子衿這便知道了,點點頭,示意阿平不必再說了。

江氏疑惑的看向何子衿,何子衿輕聲道,“舅媽,一會兒去車上說。”

阿唸的確是爲着徐寧來的西山寺,阿念是個心思細緻的人,打聽許久打聽到徐寧中元節前後要帶着妻兒來西山寺給岳家做法事,阿念便特意提早一步來等着徐寧的。

待徐家把法事做完,阿念就站在這處偏殿門外不遠處的一株松樹下,阿念一身湖藍衣裳,整個人筆直也如一株風姿俊秀的青松。

阿念畢竟是做官的人了,他年紀不大,但少時坎坷,故而,那種穩重的氣度遠勝同齡人。且他人生得又好,就直直的望向徐寧,徐寧便是沒留意,自也有人留意的。

女人直覺素會比男人敏銳,留意到阿唸的人是寧氏。寧氏見着阿念,不由“咦”了一聲,徐寧也看到了阿念在看人,問寧氏,“怎麼了?”

寧氏看向阿念,與丈夫道,“這位是江探花,去歲我來帝都,曾有幸見過。”

一說去歲,徐寧就知道是上科春闈,徐寧對上科春闈榜單顯然很熟悉,溫聲道,“記得他也是蜀人。”

“對。”寧氏欲言又止,還是輕聲提醒了丈夫一句,“聽說他娶了沈素沈大人的外甥女爲妻。”

徐寧與寧氏道,“他既與沈素相近,必是與我有些許誤會的。你先帶着孩子們去休息一會兒,我與他說說話。”

寧氏點頭,柔順的應了,帶着兒女去香房歇息。

徐寧走向阿念,盯着阿唸的眼睛看了片刻,方收回視線,問,“你有安排說話的地方嗎?”

阿念記得老鬼曾與他說過,老鬼那一世來帝都時,此人已病死獄中。

此時此刻,阿念是多麼希望此人下場如老鬼所言,相對於這人模狗樣的站在自己面前的傢伙,他還當真願意看到一幅獄中枯骨。

完全沒有阿念想像中的丟官後的狼狽,這人一身天青色長袍,身量比阿念現在高半個頭,相貌俊秀不讓沈素,只是不比沈素溫和,此人一雙利眸,寒若冰霜,要阿念說,一看就知不是好人。

當然,這是不是阿唸的偏見就好說了。

阿唸的確定好了客院,就是用來說話的。

徐寧與他過去了,二人坐在屋內,外頭三喜守着院門,院門一人皆無。徐寧望向阿念,久未開口。

阿念也不說話,倆人對眼片刻,還是徐寧先道,“江探花尋我,可是有事?”

阿念道,“不知你還記不記得江蘭?”

徐寧臉色微變,道,“是沈素讓你來找我的?”

“義父不知此事,是我受人之託來問你,你可還記得她?”

“義父?”徐寧皺眉,問阿念,“你是沈素的義子?你與江蘭有什麼關係?”

也就是阿唸的心理素質了,倘對徐寧有半分期待,聽到這話得是個什麼滋味兒呢。阿念正色糾正徐寧道,“應該說,我與你,與江蘭都有關係?”

徐寧臉色大變,失聲起身,不可置信,“絕不可能!”

“不可能什麼?難不成,你當年當真不知她有了身孕?”

徐寧堂堂榜眼出身,論春闈成績,比阿念這神童還要強上一些,當然,徐寧中榜眼的年紀比阿念要更大一些。但,很顯然,徐寧非但資質不較阿念差,他這心裡素質更是強過阿念,再加上這些年的這場歷練,徐寧失態也只是一瞬罷了。他仔細的盯着阿唸的臉孔打量片刻,微微搖頭,“我不知道。我如果知道……”

“如果知道會怎樣?”

徐寧嘆口氣,“如果知道,我再怎麼也會留下自己的骨血。”徐寧家中亦無兄弟,父母早逝,他說這話,不知是面對阿念時的謊言,還是真心這麼想。

徐寧不會認爲阿念是在說謊,一甲出身的人,又不是失心瘋,不然,哪裡會憑白無故認他這丟官之人爲父呢。當然,人阿念沒認他,徐寧也並不在意。阿念認與不認,他們之間有血緣在,這是事實。徐寧看向阿念,竟是微微一笑,“的確越看越像,眼睛像她,鼻樑像我,唸書的靈性也像我。”

倘子衿姐姐當前,怕就要感慨一聲,這得多無恥的人才能說出這樣無恥的話呢。

阿念不愧徐寧江蘭之子,阿念依舊十分沉得住氣,道,“我想問你一件事。”

“你說。”得知自己骨血是前科探花,這種消息已足夠徐寧舒心暢意,他對阿唸的態度也好了許多。

阿念道,“我想知道,你可曾後悔當初?”

徐寧的姿態放得很輕鬆,他身子是斜側着,臉龐正對阿念,午後陽光已帶了三分冷意,徐寧的眼神悠遠又複雜,良久方道,“要說後悔,自現下看,我當年的選擇,當然是錯的。謝皇后的母族方氏,便是前英國公府方家,你的外祖父是前英國公府的侍衛。我若當年不棄你母親,能熬到現下,現下則是我出頭之日。選擇只有對錯,談什麼後悔呢?江念,你不是我,你也沒有我的經歷與人生。如果我說後悔,能讓你心靈愉快,你就當我後悔吧。”

徐寧很是閒適的打量着阿念,道,“你可真像我。”

“我永遠不會像你這般,見富貴而忘恩義。”阿念冷冷吧。

“這很好啊。”徐寧竟很是贊同,他點點頭,道,“世間的路各有不同,與我一樣,又有什麼意思。”

徐寧問,“聽說你成親了?”

阿念冷冷不作聲。

徐寧便知道了,一攤手道,“看來,你的問題問完了。”

阿念起身離開,徐寧在他身後喚一聲,“江念!”

阿念頭都未回,直接離開。

徐寧一嘆,這可真是像極了他,當然,他未曾回頭。

於是,他的兒子也不會對他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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