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小廝在收拾崇西王住過的閒苑時，發現牀榻邊有滴滴血跡，半片女子的紅甲，還有幾絲烏髮，府上都傳言，崇西王那日拂曉匆匆離府時，帶走的不是紅翎，而是她的屍首。就在府上衆人都猜測此事與姑爺或蘇大人脫不了干係時，姑爺大人卻表示我毫不在意。
彼時的閣樓上，一展墨卷在案，燕南風正持筆行書，他筆鋒飄揚，每一個字都有骨有魂，然而風一吹，他披在肩頭的長髮垂下，正掃過宣紙，將字上都勾出千絲萬縷的墨絲，他蹙起眉，將一席字墨卷起拋在一邊，朝在一旁打瞌睡的胭脂道：“你會不會綰髮？”
胭脂眯眼看了他一會兒又閉上，“會，你想要飛天髻還是如意髻？”
他空出手在她臉頰上掐出一團肉，“就給我好好挽一個男人該挽的髮髻。”說着又蘸墨下筆，胭脂靈機一動三兩下編出三條□□花，燕南風突然轉身擡手，筆毫指着她眉心，“拆了重新挽。”
“真是不懂欣賞。”她瞟了一眼案上宣紙，紙上留白處臥着一句詞：東君催花花敗霜，後面卻興起畫了半張臉，畫的及其隨意，眉間還滴了一點墨。
“公子喜歡眉毛中間長痣的美人？”
碧之在旁嗤笑道：“你真沒眼力，這是金珠鈿不是痣。”
燕南風也笑了，在那臉上加了兩撇鬍子，若有所思道：“胭脂沒聽說過京城中第一美人在眉間鑲了一顆金珠嗎？”
“我見識短，沒聽說過什麼狗屁第一美人。”
碧之接嘴：“真是個鄉下人，這都沒聽說啊，就是當年卿王府八王爺的郡主啊。”
她緊了緊主子的髮髻，小聲說：“沒聽說過，就是聽我主子說過八王府被火燒成灰燼了，那郡主死了吧？”
“死了又怎樣，死了也是京城第一美人，無非是讓那第二變成了第一。”
三人身後突然傳來幽然一聲：“但美人死了終究是個死人，再美麗的臉都要爛掉。”三人聞聲望去，見陸千芊一身蹁躚綵衣緩步踏上閣樓，她笑了笑，“我擅自上樓，沒有打擾三位吧。”
胭脂跳起來作安，一副奴才相，“小姐哪兒的話，奴婢算是什麼東西。”
燕南風拋下手中筆墨，轉過身，胳膊架在膝上，笑道：“今天夫人又是來找我麻煩的？”
“怎麼敢，燕管家這些日子把府上人事打理的規規矩矩有條不紊，我再來麻煩你，怕是天理難容，也怕你會斷了我苑裡的銀糧。”
“你一向過的奢靡，府上的銀兩早該斷一斷了。”
陸千芊並不知道燕南風已查出府中賬目裡的巨洞，以爲他不過是一句戲言，便心無旁騖的冷笑一聲：“燕大人來府上不過四月有餘，這地氣接的是不是快了些？”
“既是往後要娶了這裡的女人，把這當做家，我這一家之主，自然是什麼都要學的快一點。”
“閒話不與你多說。”陸千芊一時語塞又不知何以反擊，板着臉瞪着胭脂：“胭脂，明日你隨我去京城，午後儘快收拾出細軟，明日一早啓程不得耽誤。”說完便要走。
碧之探頭叫道：“請陸二小姐留步，她一走，我家公子這幾日誰來照料？”
“這裡有手有腳的似乎還有你一個吧？”
小丫頭氣得憋紅腮幫子望向自家公子，燕南風卻洋洋灑灑仰靠在案邊，安慰似的撫了撫她的背，雙目凝視十分認真道：“聰明的姑娘要留下來聊詩詞歌賦，只有蠢姑娘，好像你家胭脂一樣，蠢蠢笨笨才適合做粗活。”
陸千芊回頭冷道：“我自己的丫鬟，我要定了！我看誰敢攔我！”
一個時辰後胭脂打了個小灰包袱，提溜着要離開，走前燕南風跟在後面問了一句：“此去還回來嗎？”
她轉過身：“當然了，你這是什麼意思？”
“也許這一次你就不會再回來了。”他有話偏不說，只扯下碧之發包上的紅絲帶，立在滿苑的翠色中揮了又揮。
她一踏出苑門，一時興奮的上躥下跳，不知怎的心頭一狠，駐步在路盡頭大聲喊道：“公子，爲何我家小姐這般的不喜歡你？”
這一聲近乎是用吼的，聲音傳出去，附近苑裡的下人都打起精神，紛紛攀上牆頭聽八卦。
燕南風也知道她是故意的，並指在太陽穴處敲了敲，方大聲喊了回去：“她就喜歡五大三粗，我有什麼辦法？”嘩啦一聲，人聲鼎沸。
天破拂曉，胭脂與小松已打點一切，在門外車馬邊候着，一擡頭，且看見遠處走來慕連侯與百里扶桑，二人各有榮光，一個翩翩帝儲，一個寒風冷麪，但一見她均蹙起眉頭還各有各神態，一個殺氣騰騰騰騰殺氣，一個眼觀鼻鼻觀心。
她有意繞到車馬另一側，卻聽見慕連侯冷聲道：“伺候的人呢？”
小松桃花帶水的作了安，“見過世子大人百麗大人。”
慕連侯看也不看將包袱往她手中一放，濃眉又緊了緊：“另一個呢？”
胭脂深深吐息，無奈低頭迎上去，“奴婢見過二位大人。”
“你喜歡用頭頂見人嗎？擡起頭來看着我。”胭脂茫然望去，眼珠亮晶晶像只呆兔子，他又不知何故，橫眉怒目的，“你還真的敢如此直視我。”說着甩簾進了車。
胭脂不明所以，心中一陣陣哀嚎，扭頭卻與百里扶桑撞了個正面，想起被燕南風守株待兔逮在南苑的那夜，必定是他通報給燕南風的，她亦眼觀鼻鼻觀心，冷冷的鑽到車後面去了。
片刻後人馬兩齊全，幾輛馬車急匆匆往北上，這一路因下人不與主子們同車，十幾個下人無奈擠在後車內，胭脂倒覺得得了閒，拉着小松坐在車尾望着兩側樹林。
“你有沒有想過離開府上？”
“每回被小姐打手心就會想，姐姐你也想過？”
“現在就在想，你看只要我這樣，”她晃了晃懸在車邊沿的兩條腿，“往前一跳就可以走了。”
“真的！”小松瞪圓了眼，附在她耳邊悄聲說：“你跳我就跳，咱們一起逃。”
“行，那我跳之前問你一句，咱們何去何從啊？”
小松叼起一根極長的地瓜幹，驕傲道：“在我老家我還有幾畝田和一棟老宅子，破是破，小是小，但過日子還是行的。”見胭脂望着遠路不接話，她問：“姐姐你呢？如果有一天離開陸公府，要去哪裡？”
“無處可去。”她把手帕中的碎果乾全部倒進嘴裡，含含糊糊道：“不如你收留我，行不行？”
“當然行了，小松沒爹沒孃，姐姐若願意來做個依靠，可以一起種地瓜，曬成這般的果乾，附近十里有集市可以賣掉，就靠這個營生也能活。”
她想過生想過死，卻從未想過後半生是可以這樣簡單的。小松沐在陽光下，還在喋喋說着以後，目色溫熱，一派柔光。胭脂心頭一暖，將她的腦袋摟進懷中，心中道了句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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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奔波，竟沒有那麼難熬。
這正是出發後的第四日，離京城更近了一些，車隊避開車馬繁多的主道，往偏僻的新路上趕。新道上還未被踏平，又逢寸草春發，馬車顛簸的厲害，衆人頭暈腦脹噁心反胃，無奈在路邊野茶館停腳歇息。
胭脂一手端茶，一手給主子打着團扇，便聽陸千芊問道：“爲何走到這裡宮中接駕的人馬還不見蹤影？”
慕連侯抿了一口土茶，似覺得難以下嚥，很久才舒開眉頭，“此次回宮我並未告知宮中。”
陸千芊一驚，未料到他如此大意，“這個節骨眼上，世子還是多小心爲妙，不如返到大道上，再通知宮中。”
慕連侯搖頭：“不必勞師動衆，更何況誰也不知道前來接駕的到底是不是自己人，今時今日還是小心爲妙。”
胭脂一時走神，獨有她舉目張望，只是這一望便有一種巨大的奇異感，“突然安靜下來了，”衆人望向她，她團扇一指，“茶館內的人什麼時候不見的？”
百里扶桑四處一望，猛然起身，“不對，快走。”
只是話到底是說晚了，衆人動身一刻才察覺腿腳早已毫無知覺，邁不開半步，再多動一下，紛紛昏迷在地。彼時狹道兩旁野風撥草，草海時高時低，遠處樹林中沙沙作響，有騰騰殺氣，片刻已經顯出圍剿而來的人影，周遭一陣馬蹄刀劍響。
衆人裡唯有百里扶桑與胭脂未動一口茶，兩人立即將陸千芊與慕連侯拖上馬車，馬一放繩，車輪便提速轉動，胭脂卻扭頭去找小松，百里扶桑將她一把拽住。
“不可以，再多一人馬車便跑不快了。”
一時間數支長箭飛向馬車，百里扶桑被迫鬆手，胭脂一把架起小松，追趕着馬車將她交給百里扶桑，還沒說一個字，馬車已飛馳出去，她背後一痛，連中兩箭，一個踉蹌撲向地上，迷糊中聽見有人說：全部殺了。
她在地上趴了很久，直到周遭安靜了下來，不明的視線內有人影走來走去，在收拾死人。
她聽見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憤怒說：“誰讓你們這樣做的？”那人在她五尺開外停住了，鞋頭上鑲着什麼東西，她使勁的分辨，卻一口氣喘不上來，昏死了過去。
醒來已是五日後，她睜開眼，入目的是牀邊的柴堆，她躺在柴房的簡鋪上，褥子灰撲撲的，窗外有樹葉沙沙聲，夾雜着幾聲鳥鳴。
和風從門縫中鑽進來，揚起一陣細小的灰塵，柴門被人推開了些，露出一點花草庭院，一派花鳥一派魚蟲，那人站在門外，身穿淡雅簡袍，烏髮緊盤，是燕南風，她心中一鬆，迷糊中喊了聲公子，他垂手走過來。
胭脂不知怎的想起，幾日前他還立在錦華苑中笑着揮別，說了一句：也許這一次你就不會再回來了，她給送回青城陸公府了！？她大驚之下翻身跌下去，把柴枝撞的四處飛，擡頭見他已經進來了，正垂頭看着她。
她顫顫帶：“你進來幹什麼？”
那頭惜字如金，半響吐出兩個字：“看你。”
胭脂揉眼一望，以爲眼花，再揉眼再一望，還以爲眼花，不是燕南風，她怎麼看錯了？
她緩緩爬起來，看了看身上寬大的睡袍，對着面無表情的百里扶桑道：“我這一身不是你換的吧？”
說到底命大福大，被丟棄的下人都死了，偏偏她中箭流血流成河，省了被人抹脖子，奇蹟般活下來，而彼時，世子帶着陸千芊等人已快馬加鞭趕往皇宮徹查此事，陸千芊以爲她命不久矣，將她留在百里扶桑身邊，等死或養傷都可以。
期間胭脂昏睡，此處的下人先將她安置在客房，見她不醒，就搬去廢宅，怕她最終死在宅子裡，又挪往柴房。
至於百里扶桑府上，胭脂擡頭盯着府門外金匾，嘆道：“百里大人真是了不得，年紀輕輕已是兵部尚書。”
守門的小廝輕聲回：“兵部尚書是他爹。”
她繼續嘆：“百里公子真是了不得，年紀輕輕已是兵部尚書的兒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