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府上的人似乎以爲胭脂死了,在那之後,沒人來尚書府問過她的消息。
日子沒有之前想的那麼心驚膽戰,過得無比舒心,百里扶桑並不經常來看她,反倒讓她得了閒,整日與府中的家丁玩在一處。
夏日綿長,蟬鳴催人乏,胭脂靠在院門外階梯上眯着眼,一手打扇子一手接過一名家丁手裡拖過的甜瓜。
家丁甲:“甜瓜本來是要給公子的,我們特地切小了些嘿嘿,騰了幾塊出來。”
“不怕被你家公子劈了?這要是換作我家小姐,可要拿木尺量,要是每一塊瓜的大小不一,可要打手心的。”甜瓜確實多汁大甜,胭脂叼了一口。
家丁乙:“不會,我家公子看上去怪嚇人的,整天拉着臉,但對我們還是挺客氣的。”
她癟了癟嘴,“對我倒是很不客氣。”
“你是姑娘家嘛。”
“這是什麼道理?”
家丁丙擠眉弄眼,“你沒發覺我家公子與世子整日形影不離嗎?”
胭脂點了點頭,錯愕道:“這事能放在臺面上說嗎?你們不忌諱?”
“忌諱什麼,公子有時候聽到了也不反駁,還不說明是真的嗎?”
胭脂愣了一愣,把瓜捏在手裡,不吃了,“那世子他知道嗎?”
家丁們回:“世子還是好女色的,有一年世子來府上玩,還帶來了一羣塞北的舞女呢。”
聽說,兵部尚書百里方大人,今年已到知天命之年,但膝下唯有獨子一個,就是百里扶桑,胭脂嘆息道:“比老來無子更悲涼的,大概就是膝下只有一子,而且還彎了。”
“而且我還聽說,公子剛出世,就被老爺弄丟了好幾個時辰,老夫人就是因爲這件事大病了一場。”
“那後來他是怎麼找回來的?”
“這倒沒聽說過,只說是待老爺把公子找回來的時候,夫人已經撒手人寰了,就爲這事,公子可記恨老爺了。”
另一家丁道:“你們全在胡說,老爺纔沒把公子弄丟呢,當年公子是被老爺親自抱出去,又抱回府的,是老管家親眼看見的,至於老爺和公子關係冷淡,是因爲夫人早走,老爺又常年忙於朝政,公子自小獨來獨往,性子才變得又薄又冷,有的時候一天裡,也不見得會和府上的人說十句話。”
胭脂細細嚼着甜瓜,從眼縫中瞧了一眼對方,卻見那家丁手裡攥着一支黑鞋,鞋子是上等的料子,通體是雲紋,那家丁正用刀尖撬鞋頭上鑲着的一顆黑鋯石。
她猛然坐起身,小聲道:“這位哥哥,這是誰的鞋?”
那人不大好意思的摳眼角,“公子的,他給我叫我扔掉,我想這塊鋯石還值上點銀兩,扔了怪可惜的。”
胭脂走上前去仔細看那鞋子,背後漸漸升起寒意,這隻鞋與她中箭那日在昏迷前看到的那人所穿的鞋,簡直一模一樣,這真是現實中的滿滿惡意。
可她不明白,如果伏擊世子的是百里扶桑,他又爲何不將衆人一網打盡,生生把她救回來,非要折騰這一齣戲?難道是別有算計?可他又能算計自己什麼呢?他對自己一無所知。
她把荷包掏出來,對那家丁道,“我買下這隻鞋。”
這些日來,慕連侯因出逃在外,被太傅陸德罰抄四書五經,門外天地惶惶,抄書抄的他不見日月,待他把頭從卷內擡起時,已是三日後了。
他哈欠連天之中又覺得飢腸轆轆,門外正巧走過一個宮中宮女,發團上抹了桂花頭油,風一過飄進來一陣桂花香,他隨口喚了一聲:“那誰,我餓了,去給我蒸一碗酥酪。”
宮女應聲去了,半個時辰後來了,慕連候吃了兩勺就吐了回去,訓道:“怎麼這麼甜!膩的噁心了。”婢女回去通報,御廚重新做了一份送來,他嚐了一口,依舊吃不下去,沉吟道:“真是太久不吃酥酪,連宮裡的味道也變了。”
他思來想去,對一旁侍奉的婢女招招手,讓她披着自己的衣服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又將筆遞上前,“來,替我接着抄。”便打算溜出宮去。
昌德宮外守衛密集,他卻能一溜煙又一溜煙的,迂迴着逃了出去,他一路腳步輕盈的穿越了皇城,又覺得兩手空空不合適,便在集市上買了一串糖葫蘆,踏着車水馬龍便到了尚書府。
尚書府的位置最是刁鑽,大門偏對着一面巷尾的街牆,一向冷清,並無幾人,他叫開了門,又不準家丁通報,直接竄到府上的公子院中,將糖葫蘆插在窗臺花架上,輕拉了一下窗,便開了,一時間午後的陽光傾在四柱牀的垂簾上,簾後休憩的人還沒有察覺。
他握拳放在脣上咳了一聲:“扶桑,我此行有要事與你商量,因此你不得責怪我逃出宮來。”
簾幃後半響傳來一聲沉悶的輕咳。
慕連侯攀上窗臺,“其實也沒什麼大事,就想和你說說千芊府上的那個丫頭,借我用幾日如何?想叫她來給我做酥酪。”
簾幃後又傳來兩聲沉悶的輕咳。
他見百里扶桑不迴應,索性跨坐上了窗臺,道:“知道你缺個丫鬟,我借幾日就還你了。”
素白的牀簾後抖出漣漪,一顆腦袋從簾子下探出來,二人對視了半響,胭脂便把腦袋縮回去半截,“奴婢……見過世子。”
他心中本還輕快,看見她在這莫名燒起一把烈火,怒道:“你爲什麼睡在這!”
她眨了眨眼,不回答,聲音卻低了低,“既然世子來了,方便進屋關窗說話嗎?”她一個翻身利落的滾下來,拉了拉不大整的衣襟,從牀底摸出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攥在手裡,慕連侯示意她說話,她卻躊躇起來。
他心頭覺得又氣又好笑,“那是什麼東西,一隻黑乎乎的鞋?誰的髒鞋,難不成要送給我?”
胭脂聞言走近兩步,攤開雙手,將那鞋乘上:“世子你認得了?”
“莫非我眼瞎,腦子也不好嗎?連一隻鞋都不認識了?”他輕蔑道。
這幾日,胭脂早已把這一樁事想的十分清楚,她就是要揭發這莊陰謀,爲了慕連候的安全,即便是傷人心,也要他領悟摯友的背棄和算計,然而眼下這樣的狀況是,他覺得她此舉純屬有病,而她也沒有有力的證據可以證明,這是百里扶桑的鞋。
她心下一算計,默默將鞋子收回背後。
慕連侯一頭霧水,跳下了窗臺,走在她面前,手繞過她的腰一把奪過那鞋,尖酸道:“你如今睡在他牀上,我已經看過了,你手邊的自然是他的鞋,我也看過了,那又如何?了不起嗎?”話畢,他自己卻先愕然停住,覺出自己怎麼會冷嘲熱諷,怎麼會心中不快,可有些不尋常了。
屋子外幽幽傳來一聲:“她現在是睡在我牀上,但是我並不睡在這院子裡。”不知何時百里扶桑竟悄無聲息的來了,他立在窗外面無表情道:“你又逃出來了,這一次被抓回去不會再是抄書那麼簡單了。”
慕連侯臉色一變,“我、我立刻回去。”說着開門要走,百里扶桑擡手按住他的肩,竟讓他一時動彈不得。
“你既然找我有事,爲何見到了要走?”
“原本有事,”他微一沉吟,“現在沒了。”話畢便匆匆離開。
直到慕連侯消失在院門之外,百里扶桑才合上窗,從正門拐進來,他拾起被慕連候丟下的鞋,擡頭看着胭脂,一時間屋中寂靜沒人說話,他沒有表情,似乎連呼吸也沒有。
胭脂心中大駭,退了兩步,背貼在牀柱上,“你可以殺了我,但要等我把話說完。”
“你說。”
“你們是求權勢求富貴,但不是求殺人,不管你是哪一派的,有一天你們奪下帝位,能不能不要殺世子,留他一條性命。”
他緩緩擡手,胭脂嚇得腿腳抽筋,卻未料到他只是從袖中拿出她的那隻荷包,“倘若現在隔牆有耳,你立即會被拉去腰斬,方纔那種誅九族的話不要再說第二次了,還有,如果你喜歡我的鞋就拿去,不必用銀兩與人換,事情並非你想象的那樣,但你不要再問不要再說不要再找答案,我也不會追究,你爲什麼對這些事如此上心。”二人對視,從電光火石到波瀾不驚。
“他們說你斷了袖。”她疏忽的問道:“真的嗎?我只是好奇……”
“他們是誰?”
她嚥了咽口水,“他們說你應該叫百里冰……”
他英氣的臉猛然一沉,“我已知道他們是誰。”
“可是我現在覺得你不像冰也不像壞人,更不像斷袖。”
他沒有回話,認真看着她的眼睛。
“爲什麼這樣看着我?”
他心中還是如往常一般安靜,沒有絲毫額外的心思,但有一個聲音說:我只是對你好奇。卻是這想法讓他自己一時詫異,“把你的本名告訴我。”
“小池。”她頓了頓,“幾年前我叫宋小池。”
“我能相信嗎。”
她一本正經的臉暮然笑起來,眸子是純粹的黑,“爲什麼不信?如果你真的不信,我還可以再編一個。”
二人靜靜看着彼此,眸與眼之間似在較量,百里扶桑終究是先開了口:“既然世子開口要你,那過幾日我送你入宮。”
胭脂點了點頭,見他要走,便迎上去,怎知他走到門口,卻突然轉身,在她下頜處用力一掐,指力極大,只是瞬間又鬆開了。
胭脂頭一次看見他笑,“忘記告訴你了,這面具雖然可以以假亂真,但到底死板了些。”
“公子說什麼,小的不明白,這真是小的的臉。”
他的笑意隱隱一深,“知道了 。”終究還是不信她。
小暑綿熱,數日後,百里扶桑信守承諾將她送入了宮,雖然一路上她依舊面覆面紗,但這一次卻留心記了些路,昌德宮內只有四個守宮的下人,還未來得及對百里扶桑作安,他已經走遠了,“七日後在這等我,我來接你。”
宮人一向冷漠,主子一走遠,那四人立即各自散去,再沒一人前來和她搭話,她一人終於得以認真再看一看這花園,園裡是一片乾淨的白牆,入夏已深,牆頭的舊年禾雀花卻遲遲不敗,只是花色比從前淡了些,花下有八角亭,亭上原本掛着八隻銀鈴,現在只剩下一隻,她站在高處用手撥了一下,銀鈴已經不響了。
遠處有人道:“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