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京城的雨下的別樣大, 每一滴雨水都重重砸在檐瓦上，這屋中沒有點燈，屋頂上有七八個破洞, 光從洞裡傾下來, 將沒有燭火的屋內照亮, 泥牆四處向下淌着水。
他在門外躊躇片刻, 才推開形同虛設的門, 嬤嬤臥在木板牀上，即使被他借來的蓑衣蓋着，依舊看得出身形瘦弱的像一把枯骨, 她的臉上都是雨水，銀絲般的頭髮溼漉漉黏在枕頭上, 他將傘側了側, 遮住她頭上的雨水
嬤嬤艱難的睜開一隻眼, 眼前的畫面卻看的不真切：“是少兒嗎？”
他輕聲應着，望着她蒼老的臉沒有說話。
她努力坐起來, 靠在泥牆上，伸出乾瘦的手示意他坐下，牆上的泥水順着她瘦弱的肩膀流的渾身都是，他擡手替她擋住泥水，她卻不讓, 將他的手握在手心中。
“我知道你是特意回來看我的, 宮中的車馬已經在來的路上了, 快回去等着, 不要耽誤了時候。”
“我想過了, 還是留下來照顧你。”
她緩慢的搖頭，“從前你母親對我是極照顧的, 我拖她的福纔沒受那麼多罪，如今怎能讓你照顧我，”她側過臉眼底都是感激，雨水在她瘦弱的鎖骨上盈成一團，又被他的長袖拭去，“這十年我沒能好好讓你過上一天好日子，如今你長大了，步子走的快了，我這老東西跟不上了，你萬不能爲我放緩腳步，更不要錯事良機，你不能總是太善良，入了宮後要多想着自己，那裡的人不像你，你要多小心。”
她的手已在流逝溫度，他知道她的時間不長了，“別說了，多睡一下，多睡一下雨就停了天也亮了。”
她像孩子一樣將頭靠在他肩上，臉上的皺紋像層層疊疊的山巒，聲音緩慢而悠長：“我已經睡過了，我方纔做了一個夢，在夢裡有一隻家燕，冬日飛過千山去，卻在初春的南風中飛回了舊巢，我真希望那隻家燕是你，孩子，我這一生只能陪你到這裡了，回家的路要靠你自己了，你要好好保重，待到你回家的那一日，站在南風口，如有大風席面，那就是我來看你了。”
屋外傳來雨靴聲，李師父已趕到門前，他從門隙中向內望了一眼，不悅道：“言少，快走，太樂局的車馬已經到了樂府門外了。”
他坐在那裡，很久都沒有回答，李師父剛要推門進來，言少已經扶着嬤嬤的身體，讓她躺了下去。
她的身體變得那麼重，陷在被雨水浸透的被褥中，那把傘他再也沒撐起來，始終遮着她冰冷的臉，他走到屋外將門鎖上，師父問：“老人家還好嗎？”
“她變成春風了。”李師父滿面不解，他卻只擦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低低道了一聲：“走吧。”
宮中掌管禮樂的太樂局的車馬，已在樂府門前等待，言少上了車後，李師父遞上九節簫，而後領過賞錢便走了。
京城裡的樂府，大多隻幹兩件事，教樂理和收錢，平日裡並不教授更多的，技巧大多靠學生自學，連李師父也驚訝於言少僅靠着自己，便將九節簫吹的出神入化。
幾日前，他去了兩戶官宦人家給舞娘伴曲，誰知美名竟傳入宮中，不久後宮中太樂局便找上來了。
接他入宮的樂令得知他臨陣回過家，心中不悅，一路未與他言語，只在宮門前問了一句：“叫什麼名字？”
“言少。”
“倒是個好名字，到了宮裡少說話不是壞事。” 大樂令終於擡眼看了他一眼，“你師父說你家中還有長輩，是哪一位？”
他畢恭畢敬道：“我沒有家人了。”
大樂令知道是他不願說，遂點頭道：“這樣最好，進宮入了太樂局就好好學習，不要想着外頭的事了，這外頭的一切已經與你無關了。”
太樂局的日子比外頭要緊張許多，他入宮後每一日近乎都在忙着吹奏，大到祭祀盛宴，小到宮女也會來請他吹一曲。
一次散宴后皇太后專喚他上前，賜了一疊糕點，他不接，皇太后笑說：“你的簫吹的真好，快把頭擡起來讓哀家瞧瞧。”他卻始終垂着頭。
一旁的貴妃訓斥他：“好大的膽子，老祖宗賜你東西也不接着，讓你擡頭也不聽，太沒規矩了。”
“你纔沒規矩，當着哀家的面嚷什麼，沒瞧見這是個孩子嗎？”皇太后將那貴妃罵回去，轉而衝他笑，“不擡就不擡，剛入宮膽子小點好，不惹事，你叫個什麼名兒？”
“回皇太后，我叫言少。”
皇太后沉默半晌一時不再言語，一旁公公對他吹鼻子瞪眼，皇太后緩緩擺了擺手，低聲對他道：“哀家喜歡的孩子和你是一個姓，許多年過去了哀家聽着這姓心裡還是不舒坦，你要是願意能不能換個名兒？”
南風趁着夜色來，溫柔的盈滿着他的雙袖，他攥着手中的簫，輕聲說：“恩，以後叫燕南風。”
宮中時光如水，半載半載的過，大樂令很賞識他的才華，常將他帶在身側，出入皇城，有時大樂令去京城武館瞧人習武，他便在旁將所見的一招一式都記在心中，又趁夜折枝練習，有一日被大樂令發現了，問他爲何要偷偷習武，他回：“手持一隻簫，另一隻手空着，怕是走的不長遠。”
大樂令並無責怪之意，笑道：“你能這樣想很好，我會替你保密，我偷偷收藏的那些兵器你可以隨意拿去使用，只是不要叫人看見。”
“條件呢？”他擡起頭，一年多過去，他的臉上已經磨出棱角，他看人的時候，透着一股認真的勁。
大樂令不住笑起來，擡手拍了拍他的頭，“沒有條件，如果你願意，在我有難的時候出來保護我就行。”
那之後，與大樂令辯樂理，論武藝招式，成了他每日必做的功課，宮中的日子不好卻也不壞，一過便是三載。
這年八王爺的郡主要過生辰，皇太后帶着太樂局的樂師走了一回朔州，途中歇息的時候，皇太后瞧見他，讓他挨着身邊坐，老太太將瓜果都推到他面前，笑道：“累了乏了吧？下回這種苦差事叫你們當事的不要讓你出來，走這一趟多折磨人。”
他這時已比當年穩重，笑道：“不礙事，出宮走走也不錯，看看花花草草。”
皇太后點點頭，惋惜道：“可憐你小小年紀就困在宮牆裡，那裡啊可不是個好地方，外頭的人想進去，裡頭的人想出來，就憑着這一點我就敢說那地方不好。”
她實在直爽，對於深宮也並不一味褒着，他微笑道：“那是因爲想不明白，外頭的人想不明白纔想進去，裡面的人想不明白就想出去。”
老太太咬了一口瓜，歪着頭，頭上一團花白髮髻垂在臉邊，眼尾眯出線來，“喲，你這小傢伙倒是想的通，那你想不想出來？”
他搖了搖頭，“我在裡面的時候覺得裡面好，此刻在這裡也覺得這裡不錯。”
她咯咯笑起來，“好好好，你要是在裡頭過得不好，就到大明宮來找哀家。”
又是一日晨興夜寐，終於趕到朔州八王府，翌日午時纔開宴，樂師們早早歇息了。
他一人睡不着，夜半月高時拿着九節簫在八王府內行步，南風口處有風聲，他在迎面的夜風裡靜靜站着，突然聽見院牆那邊傳來幾段笑聲，隨後傳來一陣哭聲，在這夜中極爲滲人。
他躊躇片刻還是舉步走去，見那大院中立着一顆參天榕樹，近乎將月光遮住，樹上有個四五歲的女童正抱着樹幹啜泣，樹下立着幾個小少年，正爲眼下的惡作劇欣喜若狂，簇成一團捂着嘴笑。
聽見腳步聲，他們擡頭端詳燕南風，小聲問：“你是何人？府上的下人？”
“我是宮裡來的。”
那幾個小少年不敢細問，聞言拔腿就跑，樹上哭聲突然止住，他見那女童沒什麼表情只傻愣愣看着他，轉身便要走，怎知又起了一陣大風，枝葉亂顫，女童就快被晃下來，她受驚，又大哭起來。
“抱我下去抱我下去。”他遲疑了片刻，她始終在哭，嘴裡依舊喃喃着：“我要下去我要下去。”彷彿只會這兩句。
他放下簫，正要上前，卻突然聽見身後的窗櫺咚的一聲響，屋內有人在偷看，無意中腦袋撞在窗框上了。
他轉身走到窗前，輕輕推開了半掩的窗扉，看見窗下的桌邊坐着另一個女童，她見他靠近了，連忙將臉趴在手臂間，埋頭裝睡，他心中覺得她模樣有趣，但不多問，只轉身重新走到榕樹下，將那哭泣的女童抱下樹來，怎知手腳突然一滑，抱着她一起摔在地上。
桌邊那女童正從眼縫裡瞄着，見此狀終於忍不住，跳起來，喊道：“哎呀！你摔着她了！”
他回頭看去，藉着月光看清了她白皙的臉，那對眼睛烏溜溜的，嘴脣也輕輕翹着，十分可愛。
手邊那女童還在哀嚎，他將她扶起來，卻在看清她的臉的時候愣了一愣，回頭再朝開着的窗櫺看去時，卻見桌邊的女童已然消失不見了。
片刻後從屋中衝出一個小丫鬟，一把將他手上女童接過，對他說了一句：“多謝公子呀。”便帶着人進了房間關了門窗。
他並未將此事放在心口，直到翌日午時，在宴會上他見到了八王府的郡主，她一身筍色華服，不施粉黛，一頭柔順烏髮只在耳邊盤了一個小髻，她坐在八王妃身邊，雖腰背筆直，雙手疊放在裙上，但黑眸子還是調皮的四處張望，一副坐不住的模樣。
他快速掃視四周，卻未見到另一個女童。
宴後，他問府上的丫鬟：“另一位郡主病了嗎？”
那人停下步子笑他：“說什麼呀？王爺只有一位郡主。”
也許是那棵榕樹遮了月光，他回想昨夜，看見的兩個女童容貌竟是一模一樣的，果真是看錯了，很快他便將此事忘了。
回到宮中他依舊苦練劍術和簫，大樂令時常笑他是個瘋子，從未見過任何一人入宮後如此拼命，他問他，如若苦練劍術是爲自保，那麼吹\簫又是爲何？
他停下擦拭九節簫的手，擡頭望着太樂局門外，想了又想方道：“爲了本心，爲了讓自己記住我是誰。”
“我聽過有人說爲了一口飯，有人爲了一口水，有人爲了一家老小，有人爲了榮華爲了安定，卻沒聽過這樣的答案，”大樂令低頭緊了緊琴絃，“在世間記住本心是好的，但人性如此幽深複雜，千帆過盡後你真的能看的清嗎？”他微微舉目見眼前俊朗少年一臉嚴肅端坐着看過來，不住笑出聲，“別在意我的話，你吹的很好，不要停下。”
“我只是在想，如果我看不透自己的心，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我要怎樣？”
“人生在世，自古想的多，得到的少，當你看不清自己的時候，就糊塗的活吧。”
他對着大樂令笑了一笑，低頭繼續擦着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