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暑當日, 府尹登門八王府，竟是因爲知道府中後院有兩口井來，他是來借水的。
花不如：“城裡已經這麼旱了嗎？”
“這天旱的, 微臣連茶也不敢煮了。”府尹抱怨起來：“郡主可知道, 城裡的水井都旱了, 簡直沒法過日子。”
碧之連連點頭：“難怪這幾日我們打水也吃力了。”
府尹接着道：“百姓們都像瘋了一樣, 涌出朔州城, 想往南邊去，好在微臣一再死守城門，否則, 這若讓上頭查下來，發現朔州城裡空了, 一定怪微臣辦事不利, 這可怎好。”說着用眼角瞟了瞟慕挪。
慕挪想起城中東北山谷中屯下的兵, 不住出神，道：“朔州沒有江和湖, 再不下雨必定會大旱，你留住城民反而是害了他們，倒不如放他們走。”
若是城中空了，有朝一日此處有任何變節，也不至於死傷太重。
府尹聞言愣了半晌, 心道這郡主怎麼和從前號稱通情達理的八王爺不盡相同, 對他的所爲毫不支持, 想此覺得無趣, 借了水便匆匆走了。
府尹走後, 慕挪考慮半晌，招安來馬車, 與花不如和碧之往山谷去了。
這座山谷，她年幼時曾隨行去過一回，那時城中的富甲在山谷中建了一座山莊，邀請八王妃前去渡暑。
而今再入山谷，山莊猶在，只是已被廢了多時，連牌匾也掛滿了落葉殘枝。
花不如在車簾下不住嘆息：“想當年，我家中祖輩建此山莊，真是聲勢浩大，沒想到如今已是無人問津，可惜了。”
慕挪聞言大驚，“你家的家業還真是大！”
車行至一處，眼前只有一肩寬的石路，三人只得棄車步行，走了小半個時辰，四周突然發出異響，花不如攬住二人，從後腰拔劍喊道：“是誰！出來！”
話音剛落，四周的樹叢中便有數個官兵現身，幾支弦上箭正對着她們。
不待對方問，慕挪忙道：“八王府中人求見言莫言將軍。”
待對方遣人前去通信回覆後，爲首的官兵才領命將幾人帶往山谷深處，一路上叢林密佈，行走中近乎見不到天。
又走了片刻，衆人終於到了山谷中的一處平坦地帶，不遠處設有無數軍帳，她們被帶到其中最大的一處軍帳中。
片刻後言莫匆匆趕來，滿是歉意，“郡主怎麼親自來了，這谷中瘴氣大，路難走，下次要來可以通報城中官兵，屬下會親自去接。”說着他往花不如臉上瞟了一眼，轉過身時又側頭看了一眼，不聲不響中耳朵緩緩紅了半截。他一見花不如便兩眼發光，偏偏還羞的不得了。
慕挪忍着笑，回道：“這段時間四處大旱，日子簡直火急火燎，我擔心你們用水也難，所以來看看。”
“郡主勞心了，谷中陰涼尚有泉水，後面還有一個深湖，沒有大礙，其實不必走一趟的。”
花不如笑道：“我們出於好心，你不謝一句嗎？”
莫言頭也不敢回，眼神往地上落，話卻像在對花不如說：“那就、那就謝謝你。”
花不如抿嘴笑了聲，笑音剛落，便有士兵進來，對言莫說了句什麼，言莫連連點頭，對慕挪擡手，“郡主，爺爺他說想見你。”
鎮騎大將軍的名號很早就名滿天下，家門虎將，操兵無敵，功高蓋主，這些話只能放他一人身上。
當年先帝怕他有朝一日手持四十萬大兵謀反，先是讓當今聖上迎娶了大將軍之女，隨後又設計，將兵部尚書之位交給處事決絕的百里方，用以鎮壓大將軍。
衆人走到一處軍帳前，帳簾被掀開，帳內陳設簡單，一個黑衣白鬚的老者坐在一旁，正細細分辨案上兵書，看的入神，不時用筆勾勾圈圈。
言莫站定後，抱拳，“爺爺，晉安郡主來了。”
老者聞言一頓，將筆擱置在架上，緩緩擡起頭，他面容十分柔和，一分厲色也沒有，和傳言中的虎面豹容全然不同。
他笑起來，眼角綻開橫紋，擡手示意二人進來坐，目光卻一直追到慕挪面上。
“久聞晉安郡主之名，老夫有生之年能見上一面，也算是你我有緣。”
慕挪連忙道：“不敢，慕挪乃是晚輩，能有幸拜訪言大將軍是爲福氣。”
他擡手捋了捋鬍鬚，“今次是要當面多謝郡主，肯將此地借於老夫屯兵，聽言莫說當日郡主可是一口答應下來的，老夫可否問一句，郡主何以如此信任我？”
慕挪笑了笑：“那晚輩便直言不諱了，晚輩對將軍全然不熟悉，答應此事是因爲燕南風。”
他若有所思的頷首，半晌問：“爲何因他？”
她曾以爲自己心中早有答案，然而這一問卻還是將她問住，她想了想，腦中又浮現燕南風的臉，他的目光總是深邃而沉穩。
“我與他是朋友。”
大將軍不住哈哈大笑，“郡主肯因一句朋友便讓九萬多兵力入駐朔州城，不怕危險也不怕牽連，果然是義薄雲天，開誠相見，怨不得少兒願如此爲你。”
慕挪聞言只笑笑。
午時，三人留在谷中與大將軍同桌共食，言莫坐在花不如身邊，面紅耳赤的偷看着花不如，花不如心中清楚，刻意擇了個恰好的時機扭頭與他四目相對，甜膩膩一笑，見他慌得炸了毛才心滿意足。
碧之在大將軍身邊與他說着燕南風的事，大將軍似是很感興趣，越問越細，聽到趣事不時笑出聲來，筷子舉着也忘了放下。
慕挪落得清閒，不必強顏歡笑，只自顧自吃的酒足飯飽，只是一將視線挪開，便察覺那言大將軍目光掃了過來，似有笑意還帶着試探。
她大方的擡頭衝他一笑，他又側過頭取，似乎只是在聽碧之說話。
雖說這些武將與燕南風是一夥兒人，但是燕南風此刻不在身畔，她心中莫名有怯，後悔今日魯莽親自入深谷來。
兩個時辰後日光漸落，谷中瘴氣已騰昇起來，慕挪捏了一個理由要走，言大將軍卻又挽留，“郡主難得來此，何以走的匆忙，谷中靜謐幽人何不多坐片刻。”
她謝過：“晚輩只是擔憂谷中大旱才前來看看，既是蓄水充沛晚輩便該早早回府了。”
幾番說辭，大將軍也不爲難，只道：“那麼老夫親自送你們一程。”
走時花不如、碧之與言莫三人有說有笑在前面，慕挪與大將軍並肩跟在後面，大將軍步伐越來越緩，不多時就與他們拉了七八丈遠。
林中昏暗，薄霧中氛圍緊張，慕挪終於站定不再跟上，輕聲問：“大將軍是不是有什麼想說的？”
言大將軍終於停下步子，轉身背過手：“老夫只是好奇，想問問郡主，燕南風可與郡主說起過自己的身世？”
她的心一陣猛跳，搖了搖頭。
老者點點頭，繼續朝前走，聲音低了低，“他本名言少，是我的孫兒。”
很早之前她就猜着燕南風會有不爲人知的一面，他的所作所爲，在真切中總有幾分刻意，刻意之中卻又有情有可原，就像是一早撰寫好的故事。大多數時候，他只是在戲本子裡。
這就意味着，或許他的一切，對世人的一切，都是有預謀的，包括對她。
她的心跳聲沒了，她聲音低啞：“慕挪，願聞其詳。”
“你願意知道，老夫甚是感激，這些事情老夫已經很多年不曾對人說起了：
二十多年前老夫曾有一個女兒，生的乖巧美貌，一早入宮嫁給當今聖上，是後宮唯一的皇貴妃，那時聖上對她寵愛有加，皇太后更是有意扶持她爲皇后，入宮半年後她順利爲聖上誕下一個孩兒，孩兒出生三月後便坐定世子之位，老夫的女兒更是母憑子貴，風光一時。
然而世子半歲時卻失蹤了，連帶宮中看守他的三人也一併消失，一時間風言風語，聖上因滿朝施壓，責備她的過失，將她終身禁足冷宮。
那時吳國正植外患之年，老夫與府上大小將領在外征戰沙場，宮中衆人便全力掩蓋此事，三年後老夫歸來才得知此事，那時她早已死在冷宮中，屍骨無存。”
他回頭看了看慕挪，她一臉驚訝，他笑道：“蒼天有眼，當年的小世子被一個宮女救下悄然帶出了宮，宮女喬裝爲世子的母親，帶着他四處躲藏，一路躲到吳國的邊界。
在不久後，吳國戰敗，割讓城池給鄰國，將她二人所在城池割了出去，她與小世子便困在其中，半世悽凜可憐，直到數年後城池被歸還，她二人才得以回到吳國，那時小世子已十歲有餘，宮女攜他回到京城，將他的身世告之，終於重病死去。
老夫今日將這些事告訴你，一是因郡主方纔對他一句朋友之稱，二是因爲當年盜走世子一事的操縱者是皇后，而執行者是你爹慕途，三來，老夫想告訴你，或許八王府之亡一事與當年小世子失蹤一事有關，是否因慕途與皇后翻臉，反遭滅口，老夫便不得而知了，真相還要你自己去查。”
彼時的慕挪早已愣在當場，她腦中千思萬緒，卻不知爲何生出一股悲，那種鑽心的痛楚變成雷電刺激着她的四肢百骸。
這世道終究沒有她想象的簡單，而這些人終究沒有一個是能看透的。
她自以爲父王是好人，事實是錯的，投靠皇后，也是錯的，燕南風沒爲了復仇而殺她，也是一種錯。
她視線漸漸模糊，知道眼底有淚，立即仰頭望着樹梢晨昏，半晌纔開口：“我要做什麼來還債？”
“這些事少兒都知道，對於你，他選擇什麼也不做。”
“爲什麼？”
“大概是因爲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吧。”
林中一陣風撩發，她想起燕南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