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再看樹上的箭頭已經不約而同地指向了另一處。原來。宇文邕真正設計的謀殺之地,並非馬車。他還在誘敵深入。
“大冢宰,恐防有詐!”旁邊親信警醒道。
然而,宇文護不疑有他,冷哼一聲,就向林中深處走去,親信無法,只得挑剩下的幾個尾隨着他。
眼見他疾步向前,每一步都走得焦急,每往前一步,便離那危險之地更近一分。宇文邕握住我的手又緊了幾分,我可以感覺到他和我一樣緊張,他在等着宇文護走近圈套。
可是,不知爲何,宇文護剛纔喊“大智慧”的情景一遍又一遍地出現在我面前,他是來救我了,以他平時的警覺,應該是讓手下先進去查探一番以確保自我安全的,可是他卻不假思索地選擇以身犯險。
不論他是不是因爲虎符纔出手相救的,不論他是不是一個冷血無情的人,但是我記得。是他把快要凍死的我救活的,是他帶我看日落,送我免死金牌,是他深夜入宮從宇文毓的手中救了我,今天又是他率人打算再度出手……
我不是一個心軟的人,可是我扭頭看了看身旁的宇文邕,這個純真的少年雖不曾害我性命,可他又是如何利用我的?和他長得有幾分相似的宇文毓,雖然心機不深,雖然不比宇文護冷血無情,可他又是如何對我的?
說起來,宇文護的暴戾無常,也只是對他們如此罷了。宇文護在對待我這個同盟時,卻並不壞。我的耳畔迴響起宇文護那琅琅如玉擲地的聲音,“大智慧既與護休慼相關,護自當配合保你安全。”,是呵,我與他休慼相關,所以他要保我安全。他也的的確確是這樣做的。可是我呢,我可以在虎符之事上對他隱瞞,卻怎麼能放任他讓他爲了我而死?
這樣一想,整個人的熱血都沸騰起來,我突然間就對着地下宇文護匆匆的身影,高聲喊道:“大冢宰!”這聲音穿透層層的樹葉往下直送,宇文護當即立在原地,只片刻的猶豫,他就已經察覺到異常了。
他怎麼可能從兩個方向聽到我的聲音呢?這必然有詐!
宇文邕的手猛地抽離出來。旁邊颼颼地風擦臉而過,無數的短箭離弦而去,然而宇文護到底並沒有進入預先設好的陷阱,就算樹上箭如雨下,宇文護這種在戰場上摸爬滾打數十年的人卻無論如何也難不倒。他立馬就尋了一處掩護,以石做爲掩體,再伺機而動。
武功高強的宇文護,若是沒能一擊即中,這些人的暗箭就再傷不了他了。宇文護抓起一把石子,不一時,樹上射箭的殺手就一一應聲落地,粉身碎骨。
“陌姐姐……爲何……”旁邊宇文邕的聲音已經帶了一股哭腔,他的眼睛紅紅的,抱着我的雙臂,手指尖卻幾乎要掐入我的肉裡。我從來不曾見宇文邕這個樣子,溫潤如玉的少年,好像什麼事都逃不過他這一雙眼睛,唯獨這次。唯獨這次,他算漏了,他怎麼樣也沒有想到我會倒戈偏向宇文護的一邊。
他的情緒有些失控了,他頹然地看着我。目光有些渙散,地下的宇文護已經開始反擊了。“陌姐姐,你最想要的不是自由嗎?”
是呵,我最想要的自由,倘若今日宇文護死去,或許我就能夠提前獲得了。宇文邕就是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麼,所以算準了我會毫不猶豫地就站在他和宇文毓一邊,明知道他們要殺宇文護也袖手旁觀的。
那的確是我想要做的,可是,算無遺策的宇文邕忽略掉了一個因素,那就是我的心到底不如他們那麼堅硬。我苦笑地看着他,“今日救宇文護,就和當初靈感寺去而復返是一個道理,阿彌,你懂嗎?”
宇文邕的眼中劃過一絲釋然,他懂得的,但在那之後,他的眸子裡就涌動起一股哀傷,他的脣角牽強地往上擺出一個弧度,那硬裝出來的笑容怎麼瞧都像是貼上去的,“我明白了,可是,陌姐姐,我們敗了。你選擇了大冢宰,就是背叛了大皇兄。”
他輕輕地說出這句話,隨風送入我的耳,我頓時變得怔忪難安了,宇文毓兄弟費盡心機設下此局,好容易纔等到今日準備伏殺宇文護。若一擊成功,宇文毓趁着大儺之儀將宇文護黨羽一同殲滅,他們從此就將擺脫宇文護的魔爪;但若失敗,若失敗,宇文毓兄弟就是和宇文護撕破了臉皮,會有怎樣的下場,我……也猜不着了。
宇文邕說得對,在這件事上,我選擇了宇文護,就是背棄了宇文毓。雖然我有無數次幻想着能夠把宇文毓拉下馬,可真的當我破壞了他精心策劃等待的這一擊時,我的心裡卻並沒有一絲暢快的感覺。
一點暢快都沒有。
“滋——”身旁的宇文邕掏出腰間別着的短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往自己的肩頭刺去,刀刃穿過衣裳沒入肉體的撕裂聲,讓我嚇了一跳,我驚惶地喊出聲來,“阿彌!”
宇文邕卻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又飛快地把短刃抽離出來,鎖骨處的血汩汩地往外直冒,我好害怕他的血會這樣流盡,我記得他剛剛纔重傷痊癒,“阿彌,你這是……這是做什麼?”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模糊了。
宇文邕扔了短刃。伸手抹了抹我的眼角,他的臉上有一種置諸死地的慷慨,“陌姐姐,你說過的,若要你在大冢宰和我之間選,你會選我,對嗎?”
我猛地點了點頭,眼見他的額頭因爲劇痛已經滲出豆大的汗來,我只覺得心痛。原來,不知何時,我的喜怒哀樂已經被他影響得太深;不管怎樣。宇文邕他還是在我心裡頭劃下了很深的一道痕。
他說了句,“那就好。”卻忽然伸手解開他自己的腰帶,把我和他的雙手纏了起來,幾圈之後,還不忘用牙齒咬着腰帶,打了個死結。
他做完這一切,已經累得氣喘吁吁,鮮血也已經把他整個左臂都染紅了。他把頭往我身上一歪,我只得挺直身子任由他靠着。
他努力支撐着自己,但還是有些疲憊地把重量往我這兒放了放,他輕輕地說了聲,“陌姐姐,無論如何,求你了。”
事事洞悉,機關算盡的宇文邕終於不得不說一聲,“求你了”,他終於也有預料不到,不得不仰仗他人的時候,然而,我聽得他這一聲,眼淚卻撲簌簌地落了下來。他的伏擊已經功虧一簣,宇文毓想必是暴露了,也已經是保不住了,宇文邕無法猜到宇文護會怎樣對他,宇文邕現在所能做的,只能是儘量地掩飾自己。只有這樣,繼續隱藏自己,保存下實力,才能捲土重來,再度出擊。
坐在大樹上,與他相互依靠的我,生出一股莫大的蒼涼,我忽然間想起當初宇文覺陰謀殺宇文護而事敗時,住在宮裡的宇文邕是否也目睹了這一切?我不知他和宇文覺的感情如何,但我看得出,他和宇文毓十分要好,可是從現在起。他所能做的就是把這份情誼永遠地藏在肚子裡,演一出反目成仇的戲。
風吹過的時候,我和他交疊在一起的手上,忽然有了一絲溫熱襲來,我看到晶瑩透明的水珠兒沿着手指間的縫隙漏了下去。我不禁有些恍惚了,爲什麼在這裡的每一次選擇都有着血腥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