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情深快步出去,蔣遠周跟在後面,她手裡拎着的保溫杯在晃動,如果不是密封性好,裡頭的玉米粥早就溢出來了。
“乾爸,萬毓寧在裡面?”
方明坤無奈點着頭,“方晟讓我出來,說是要跟她單獨談談。”
“談?”許情深臉色很不好看,“他們之間有什麼好談的?”
她將保溫杯交到方明坤手裡,然後擰開門把往裡走,病房內陽光充足,有說話聲傳來,蔣遠周跟着到裡面,看見萬毓寧坐在牀邊的椅子內,手裡拿了把水果刀正在削蘋果。
方明坤和司機也都着急地跟進來,方晟衝他們看看,目光最終落到許情深身上,“你來了。”
許情深見他安然無恙,狠狠鬆了口氣。
萬毓寧從椅子上起身,“遠周,你怎麼來了?”
蔣遠周見她挺正常,眉宇間不由舒展開,“沒什麼,我先走了。”
他大步出去,方晟看眼時間,衝許情深道,“到上班時間了,怎麼還來這?”
“我煮了些玉米粥送來,你還好吧?”
方晟點頭。“挺好的,快去上班吧。”
許情深不放心地看向萬毓寧,方晟出聲安慰,“我都這樣了,她不會傻到要來殺我,去吧。”
她輕點下頭,跟着方明坤走出去幾步,壓低嗓音道,“乾爸,你一定要注意着,萬毓寧什麼事都能做得出來。”
“我知道。”
方晟的牀邊裝有警鈴,就在他左手邊,如果遇到突發狀況,他隨時可以求救。
蔣遠周的司機仍舊守在外面,許情深輕輕將病房門帶上,屋內恢復靜謐,萬毓寧握緊手裡的水果刀望向方晟。
男人半躺在那裡,除了不能動彈之外,其實看不出跟以前有什麼不同,“是不是很想殺了我?”
“方晟,你把我家害成那樣,難道一點點內疚都沒有?”
他的視線定在萬毓寧手裡的那把刀上,他多希望他能起身,朝着她的刀口撞去,方晟輕輕笑了聲,“內疚?我爲什麼要內疚?如果再給我點時間,我會殺了你全家,包括你。”
萬毓寧怔在那裡,目光緊鎖住他,“我爸媽對你這樣好,把你當成親生兒子。”
“萬毓寧,你有臉說出這樣的話,我還沒臉聽。你還是想想你爸能判多少年吧,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要死在牢裡了。”
“你住嘴!”萬毓寧臉色開始發白。
男人嘴角始終帶着笑,他看眼窗外,萬毓寧站起身,睨着他這幅樣子,“殘廢之後,日子好受嗎?你這樣驕傲,如今卻連生活都不能自理,方晟,我看你活的還不如一條狗!”
方晟面無表情地看向她。“那也比跟你睡在一起好,要不是因爲我要扳倒你們萬家,我會要你?我看見你就噁心。好幾次面對你,我根本就沒反應,需要靠藥物才行,萬毓寧,可想而知你有多糟糕。”
萬毓寧一口氣哽在喉間,都沒有話能去反駁他。
方晟目光渴望地望向她手裡刀,“你以爲蔣遠周幫你、護你,是因爲他愛你?你應該早就過了天真的年紀。蔣家門檻向來高,一個離過婚身無分文的女人,家中父母還牽扯命案,本身呢?流過兩次產,且終身不能受孕,你確定蔣遠週會看得上你?”
“你閉嘴!”萬毓寧的心理防線全線崩潰,她起身,一巴掌狠狠抽向方晟的臉。
他嘴裡溢出血腥味來,方晟輕舔嘴角,“萬毓寧,如今醫學這麼發達,我一天不死,總能等到奇蹟的發生,到時候,我們再來相互殘殺怎麼樣?”
“你以爲你活得了?”萬毓寧扔掉手裡的水果刀,雙手使勁掐住方晟的脖子,窒息感瞬間襲來,萬毓寧使了全部的力道,方晟覺得差一點點,他的脖子就要斷了。
他眼裡的陽光更加破碎,他不着痕跡地拉了拉嘴角,很好,繼續用力。
方晟感覺到自己就要解脫了,雖然過程比他想象的要難受,但他不在乎。他左手握緊牀單,始終沒有去按旁邊的警鈴,這對他來說是最好的結果。
他終於可以不用拖累任何人,不用拖累自己,他疲憊至極,只想舒舒服服睡一覺。
萬毓寧雙目充血,惡狠狠道,“你去死吧,去死!”
方晟面色發白,輕閉上眼睛,萬毓寧拇指感覺到他頸部動脈地跳動,她好像忽然回過神似的鬆開了力道,她大步往後退,一下坐進了椅子內。
呼吸重新充斥而來,方晟狠狠吸了口,萬毓寧搖着頭,雙手不住拉扯着左手手指,“你遲早要死,我不能爲你搭上條命,不值得!”
方晟劇烈喘息着,他沒想到萬毓寧居然能在最後關頭收住,他輕閉雙眼,脖子痛得厲害,“你就不怕我能恢復過來?”
“世上哪有那麼多奇蹟。”
方晟手摸向自己頸間,然後輕揉幾下,萬毓寧望着他臉上的巴掌印笑出聲來,“這樣任人宰割的滋味,很難受吧?你這麼厲害,倒是起來還手啊。”
“你不用激我,我已經接受了我這幅樣子,所以不會覺得多麼痛苦,只是我知道我好不了了,我想死。”
萬毓寧眉頭上揚,“但是你死不了。”
“萬毓寧,你覺得蔣遠周是愛你,還是愛許情深?”
女人的臉色刷的變了,“你居然用這個詞,你覺得蔣遠週會愛許情深?”
“那在乎總是有的吧?你和許情深兩個,反而是她跟蔣遠周在一起的機率比較大。”方晟見她沉着臉不開口,繼續說道,“而現在在許情深心裡,我的死活最重要。”
萬毓寧目光望向他,“你究竟想說什麼?”
“如果我死了,而害死我的人又是蔣遠周,你覺得他們之間還有機會嗎?”
萬毓寧輕咬脣瓣,似乎還在消化這話裡面的意思,“蔣遠周害死你?”
“我現在只求一死,我跟許情深相愛,讓我眼睜睜看她和蔣遠周在一起,我死不瞑目。這是個一舉兩得的機會。”
萬毓寧雙手握緊,放在膝蓋上,“你跟我說有什麼用?再說,蔣遠周爲什麼要害死你?”
“你幫我買一種藥過來,我死了之後,許情深會看到我留下的遺書,我告訴她,藥是蔣遠周給我的,也是他逼着我喝下去的。你覺得她會不會相信?”
萬毓寧腦子雖然亂,但還是抓住了重點,“不行,蔣遠週會被牽扯進命案中。”
“你以爲警方是吃素的?再說蔣遠週一手遮天,他自然有辦法脫身。只是許情深會認定,我的死和他有關,這是她一輩子的疙瘩,只要她堅信,他們兩個就沒法在一起。”方晟盯着萬毓寧的臉看,“沒有了她,你跟蔣遠周可以慢慢回到過去,你們畢竟青梅竹馬,舊情復燃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萬毓寧似乎被說動,雙手緊張地搓揉在一起,她手掌心內都是汗,兩手滑的幾乎要握不住。
“你放心,我讓你買的不是毒藥,我這個病,不能碰一種藥,那只是一般的消炎藥而已,去病房就能買到。”方晟露在袖口外的手背白皙,上面的青筋一根根明顯的暴突出來。
萬毓寧被他的主意招去了魂,方晟的話,誘惑性太大,如今她對他恨之入骨,走到這一步,唯一能倚靠的人是蔣遠周。而萬毓寧也是直到現在才發現,她心裡最愛的還是蔣遠周。
“你確定許情深會相信?”
“當然,我的死必定會讓她痛不欲生,我沒有任何自殺的能力,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別人給我提供藥物。我會在遺書裡詳細寫明,你放心。”方晟在一步步鋪路,當他看見萬毓寧走進病房的時候,他心
裡是豁然開朗的,他覺得他的解脫之日不遠了。
萬毓寧似在猶豫,這畢竟關係到人命,況且方晟之前還把阿美的死嫁禍到她身上。
這個男人陰狠毒辣,萬毓寧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栽進去了。
“你只要把藥買過來就行,到時候溶解在水裡,水是我自己喝下去的,你怕什麼?”方晟彷彿洞察了她心裡的想法,“警察辦案,講究的是證據。我和許情深在城中街出事,萬毓寧,我知道是你,但我們誰都不能拿你怎麼樣,因爲沒有證據。”
萬毓寧視線對上方晟,嘴角輕扯,“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所以,等我死後,你也可以說這句話。萬毓寧,這麼好的機會你不抓住,等我找到另一種死法的時候,你可就來不及了。”方晟手掌在牀沿撫了下,“你要是不相信許情深對我的情誼,我可以試一下給你看看。”
“怎麼試?”
“我自然有辦法。”
萬毓寧走出去後,方明坤快速進了屋。一眼看到方晟沒事,他重重呼出口氣,方明坤走近牀側,卻注意到了方晟臉上的手指印。“怎麼了這是?剛纔我就聽到動靜聲,是不是她打你?”
方晟舌尖在嘴角處輕抵,“爸,這一巴掌換來我們彼此的原諒,也值得了。”
“她……”
“她知道我病成這樣,以前的事都過去了。”
方明坤將信將疑,“真的?”
“是,”方晟擡了擡手,“我想睡會。”
“好。”
萬毓寧離開方晟的病房後,並未立馬回去,而是去了蔣遠周的辦公室。
老白跟蔣遠周在說着什麼,萬毓寧推門而入,司機留在外面,老白止住話語,蔣遠周問道,“怎麼不回去?”
“馬上就要吃中飯了,我想跟你一起吃。”
“我今天有事,中飯打算在醫院解決。”
萬毓寧走到他的辦公桌前,“沒關係,只要跟你在一起,吃什麼都無所謂。”
午間時分。
許情深看完診出門,身上還穿着白大褂,她打算先去方晟的病房看看。
來到住院部,門口沒人,看來司機和萬毓寧都走了,許情深推開病房的門,忽然聽到方明坤喊了聲,“方晟,方晟,你怎麼了?”
她頓時心驚肉跳,步子加快,心口通通直跳,來到病牀前,許情深看到方晟全身抽搐,表情痛苦,好像要死過去般。許情深雙手捧着方晟的頭,“你別嚇我,你怎麼了?方晟!”
萬毓寧等到吃飯時間,蔣遠周關掉電腦頁面起身,剛走出去兩步,老白就接到了電話。
“蔣先生,方晟情況忽然惡化。”
“怎麼回事?”
老白麪色嚴肅地搖頭,“幾個主任正在趕過去。”
“去看看。”
萬毓寧聽聞,趕緊跟在了他們身後。來到方晟的病牀前,裡面亂成一團,蔣遠周聽到許情深的聲音格外淒厲,“方晟,你別嚇我,方晟!”
醫護人員比他們早到,許情深正在焦急地查看着方晟的情況,三人走進去,蔣遠周站在牀尾處。
方晟額前的青筋一道道繃緊,面色漲得通紅,左手緊緊握成拳,整個身子不能動彈,所以更加顯得難受。許情深眼眶通紅,手掌固定住他的腦袋,“別怕,我會救你的,我會救你的。”
對面的護士按着方晟的手臂,扎針扎不進去,急得不行,“你別亂動啊。”
針頭拔出來再次捅進去,許情深起身朝着對面走去,在經過牀尾時,她甚至沒看那兒站着的是誰,她只知道有人擋在她身前。許情深將對方一把推開,然後快步跑到方晟的左手邊。
蔣遠周腳步明顯趔趄下,許情深使出了全身的力氣,
身後的老白忙扶了把,壓低嗓音道,“蔣先生,沒事吧。”
蔣遠周面色鐵青,在方晟跟前,原來她眼裡真是一點點沒有他。
許情深取過護士手裡的針,手指在方晟的臂膀上輕揉,她面色儘管焦急,卻還是耐心無比道,“忍忍,忍忍,馬上就會好的。”
方晟面容抽搐,兩眼緊閉,許情深湊過去,將額頭同他相抵,這樣的動作無疑是在蔣遠周的心上狠狠剜了一刀。許情深眼裡心裡都擠不進旁人,她着急地給方晟看診,給他扎針,而蔣遠周呢?他不近不遠地站在她餘光裡,她卻完全視而不見。
旁邊的萬毓寧站着,卻差點藏匿不住眼裡的笑,方晟說的沒錯,許情深只要一遇上方晟的事,就什麼人都不放在眼裡了。
很快,各科室的主任相繼趕來,見到蔣遠周還不忘打聲招呼,“蔣先生。”
男人目光一瞬不瞬盯着前方,他看到許情深湊在方晟面前,焦急而輕柔的跟他反覆說着話,方晟已經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偏着頭,身體的負荷應該到了極限。
“你不能出事,方晟!看看我啊——”
老白往蔣遠周身前走了步,“蔣先生,我們走吧?”
蔣遠周沒有答話,卻是擡起腳步徑自走了出去,萬毓寧緊隨其後,幾人走進電梯,老白伸手按向數字鍵,萬毓寧靠向電梯鏡,“許情深對方晟的感情,真是不一般,如果沒有刻骨的深愛,怎麼會有這樣的擔憂?一年前的路真是走錯了,我不是方晟的良人,許情深纔是。”
老白目光透過鏡面朝她看了看。
這樣的話,無疑又在蔣遠周心口上紮了一刀。
難道誰天生就是誰的良人不成?他不信這樣的鬼話。
萬毓寧專注地盯着蔣遠周的面色,她見他渾身似有肅殺之氣,電梯內的空間本來就小,如今因爲他的冷冽寒森,空氣彷彿要凍住般。萬毓寧不敢再多說一句話,只是心裡剛升起的那點雀躍被無情澆熄了。
方晟說的沒錯,在蔣遠周的心裡,怕是許情深的地位早已經超過她。萬毓寧如果不把握住現在的機會,以後會很被動。
“蔣先生,”老白適時插進來句話,“我看方晟不像是病發,倒像是毒癮上來了。”
蔣遠周也意識到了這點,“那不是我們能操心的,他身邊有許情深,什麼都能解決。”他口氣淡淡的,裡頭卻隱約藏着嘲諷和酸意。
萬毓寧不着痕跡壓下眼簾,許情深什麼都能解決?如果不是蔣遠周提供給她星港醫院這麼好的條件,不論方晟是病發還是毒癮上來,她都不可能有計可施。
方晟被再次推入急救室,許情深沒有參與,她雙手雙腳發涼,連走動的力氣都沒有了,她倚着牆壁,兩眼緊盯門口。
方明坤抱頭痛哭,實在禁不起這樣的打擊,“怎麼會這樣?就算是病發,也不至於啊……”
許情深擡高腦袋,她其實已經知道了,她之前沒有看過方晟毒癮發作的樣子,也想象不出他會有多痛苦,現在總算體會到了什麼叫生不如死之餘,還要受盡折磨。
方晟被送回病房的時候,奄奄一息,許情深坐在病牀邊沿,握緊他的手掌,“方晟?”
他勉強輕擡眼簾,看到了許情深,看到了方明坤,“我挺好的,不哭。”
“我知道你難受。”
方晟衝着方明坤道,“爸,我餓。”
“你現在能吃東西嗎?”
許情深望入方晟潭底,她忍着難受說道,“乾爸,你給他買些清淡的。”
“好,我這就去。”
關門聲隨後傳到方晟的耳朵裡,他使盡僅有的力氣握住許情深的手掌,“情深,家裡有我之前買好的東西,最後的時間,你讓我好好地走吧。”
注射一次
跟十次對他來說,已經沒有區別了。
許情深將他的手背貼向自己的前額,她雙目緊閉,眼眶中酸澀不已,漲的難受。
方晟手指輕動彈下,“情深,我想過兩天去墓園一趟,你帶我去吧?”
“你去那做什麼?”
“去看看我媽。”
許情深點着頭答應下來,“好。”
方晟這個樣子,許情深自然不可能回去看診,而她的一舉一動又都在蔣遠周眼裡。
辦公室。
萬毓寧吃過飯,不想單獨回去,蔣遠周偏偏有事要處理,她只能百無聊賴地坐在沙發內。
老白跟蔣遠周繼續說着事,“關於電視臺那邊的提議,您怎麼看?”
“做一檔直播手術過程的節目,算是好事,能將星港的專業性和現代化理念都傳遞出去,選一些難度較高、手術成功率也高的案例來做,電視臺跟我們洽談了這麼久,準備工作都做好了,同意吧。”
老白輕點下頭,“現在關鍵的是,這麼好的機會給誰?”
“你的建議呢?”
“爲確保手術的成功率,自然要主任級別以上。”
蔣遠周把玩着手裡的簽字筆,目光專注地盯着一處,“那邊約在什麼時候?”
“這個星期,週四。”
蔣遠周手中的筆啪地拍在桌面上,“許情深吧。”
老白微吃驚,卻並未完全展露出來,“你是說許小姐?但她資歷尚淺,恐怕會引起不小的爭議。”
“爭什麼?”蔣遠周身子往後倚靠,長腿搭在膝蓋上,“她業務能力完全是夠的,又年輕,還漂亮,試想想,這麼一張美豔絕倫的臉,當鏡頭逼近過去時,五官完美無缺,觀衆對手術感興趣,對醫生也感興趣,我就不信他們不喜歡看美女。”
蔣遠周擺出一張任性臉,但老白得勸啊,不能跟着他任性下去。
“我怕周主任他們,會有情緒。”
“難道星港平日裡給他們的待遇還不夠好?”蔣遠周不以爲意,“現在要上電視,需要打造的是門面,如果他們能回到二十年前,減掉二十斤肉,我倒是可以考慮考慮。”
老白接不住話了,一旁的萬毓寧儘管氣憤,卻仍舊強壓抑着沒有發出來,畢竟這是工作上的事,她無權過問,免得引起蔣遠周的反感。
男人盯着電腦屏幕看,老白見狀,收起手裡的資料,“既然這樣,我立馬去回覆電視臺那邊。”
“等等,”蔣遠周單手撐起下巴,食指在脣瓣處輕撫,“你先去問問許情深的意思,問她需不需要這個機會。”
“蔣先生說笑了,這個機會多少人打破頭皮都爭不來,許小姐怎麼可能會拒絕。”
蔣遠周望向老白的視線有些冷,神色也比方纔嚴肅不少,“你別忘了,週四那天許情深請假。”
老白反應過來,許情深今天下午打了請假的申請,週四那天也是請了全天的假。“對不起,我一時疏忽了,是有這麼回事,許小姐週四請假,說要上墳。”
“上墳什麼時候不好上?她恐怕只有在方晟面前纔會丟失原則。”
老白站在邊上,蔣遠周手指在桌面輕敲幾下,“我很好奇,許情深究竟會怎麼選,是爲自己的以後考慮呢?還是會爲了成全方晟,丟棄這麼好的機會。”
萬毓寧將他的話都聽在耳中,她也想看看,方晟對許情深的影響力究竟有多大。
如果她真能爲了方晟,將這個機會拱手讓給別人,那麼方晟今天的提議,就是完全可行的。
這種事,自然不用老白親自出面。
許情深被叫進會議室的時候,裡頭只有一個管宣傳的負責人。
蔣遠周的辦公室內,老白將畫面切換到會議室,
蔣遠周輕倚在辦公桌前,兩條修長的腿一前一後站着,右腿微曲,呈現出一種最舒服的姿態。
許情深進去後,跟對方先打了招呼,然後坐定下來。
萬毓寧擡起視線,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心卻開始莫名的緊繃起來。
對方先跟許情深說了這麼件事,然後強調一個多麼好的機會落在她眼前,“現在院方決定,手術交由你來做,恭喜許醫生。”
許情深聽到這刻,才明白過來,“我?”
“是。”
“怎麼可能,我怕是資質不夠。”
“我也看過您的手術記錄,非常不錯,許醫生不必自謙。”
許情深知道這個機會有多重要,而對於她來說,最擅長的就是把握住。“好,謝謝院方這樣信任我。”
蔣遠周聽着這句話,嘴角輕抿,眼神仍舊直勾勾盯着屏幕。
“那您好好準備下吧,這個星期四,你需要全天都在醫院。”
“這個週四?”許情深放在桌面上的手掌緊握下。
“是啊,週四,電視臺的直播時間。”
許情深人明顯往後靠了下,上半身陷在椅背中,對方將資料給她,“趁着還有時間,您抓緊多看看。”
“這個週四我請假了,恐怕不行。”許情深手掌落在資料上,卻並沒有輕易推開。
蔣遠周看得出來,許情深心裡是不捨的,她面色儘管平靜如水,整個人卻都處於掙扎中。
“你有什麼不得已的事嗎?許醫生,這可不是一次簡單的直播,這對您以後也很有幫助。別的事可以提前或者推遲嘛,你權衡下輕重,考慮考慮?”
許情深的視線落到那疊資料上,是啊,方晟說想那天去,其實也就是隨口說了個日子,許情深大可以說改天,說她在週四這天有要事。
可是……
當着方晟的面,她說不出口。
許情深是醫生,儘管有些事不想接受,但還是得面對現實,方晟時日無多,她寧可自己留有遺憾,工作上的事,她以後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去彌補。然而,人若不在了呢?
在時間面前,什麼都是可以讓步的。
“對不起,我確實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那人朝許情深看了看,他是有些不能理解的,“恕我冒昧問一句,有多重要?”
這句話,也問到了蔣遠周的心裡面去,是啊,有多重要?陪方晟上墳而已,什麼時候都能去,你許情深憑什麼非要依着方晟的時間來?
憑什麼!
許情深手掌從那疊資料上挪開,然後又落回去,輕輕撫摸幾下,再將雙手完全收回去,“我堅定學醫,是爲一個人,如今他病入膏肓,我卻束手無策,週四那天,我要跟他去看我們的兩個媽媽。”
對方聽了,眉眼間頓時溫和下去,口氣充滿惋惜,“那你跟他說說,改天也不行嗎?”
這回,許情深是堅決地搖了搖頭,“我不想說,他僅剩的時間裡,不應該有任何苦惱。還是謝謝院方的信任,最後說聲,對不起。”
許情深站起身來,挺直的脊背在屏幕中一點點走遠,直至消失在蔣遠周的眼中。
老白切斷電源,蔣遠周垂下頭,握成的拳輕打在額頭上,心裡夾雜着各種各樣的情愫,心酸、難受、憤怒、莫名的暴躁,一股股匯聚起來,形成了一隻佈滿荊棘的手掌。它開始用力撕扯着蔣遠周的心臟,乃至全身,他的痛全都在裡面,別人看不出來,蔣遠周卻開始惶恐,爲什麼他心裡已經血肉模糊,一滴滴淌出血來?
“蔣先生,我去找周主任,問問他的意思。”
蔣遠周眼簾輕闔,不想搭話,食指翹動兩下,老白領會到他的意思,轉身出去了。
萬毓寧坐
在沙發內,心情大好,她起身來到蔣遠周身邊,“怎麼了這是?許情深沒空,還有別的醫生呢,周主任被稱爲星港一刀,他上去,總比許情深穩妥吧?”
蔣遠周傾起身,走過萬毓寧身側,“是,星港不是隻有許情深一個醫生,誰行誰上。”
萬毓寧嘴角輕挽了下,見蔣遠週迴到辦公桌前,便不再接他的話。
週四這日,許情深早早去了醫院,方明坤給方晟換好了衣服。許情深推了輛輪椅來到病牀邊,方明坤跟護工一起將方晟抱上去。
他今天穿着件黑色的薄款羽絨服,裡面是粗線的白毛衣,一雙修長的腿包裹在深灰色牛仔褲內,許情深蹲下身,替他將白色的休閒皮鞋穿上。
方晟盯着她的頭頂,“你來這麼早。”
“到墓園也不早了,回來的時候我再陪你逛逛。”許情深說完,站起身來,方明坤推着輪椅往外走。
來到墓園,那邊纔開,方明坤推着輪椅在前面走,許情深取來圍巾,走過去給方晟圍上。
他們需要在門口登記,這兒估計是唯一不用排隊的窗口,許情深走過去,裡面看守墓園的人將本子和筆遞給她。
許情深一筆一畫寫着,那人看了幾眼,忽然說道,“對了,上次有個男人大半夜衝到墓園來找人,找的是你吧?”
她不以爲意,“誰會來這地方找我?”
“真的,我當時就說了,裡面不可能有人,他非不信,後來還是進去了,找了許久,一個人還在323的墓碑前站了很久。”
許情深握着筆的手一緊,“他有說他是誰嗎?”
“我記得特別清楚,開了輛很好的車,還有司機跟着,對了,有登記,我給你翻翻。”他接過本子,開始翻找,具體的哪天早就忘了,但大概是幾月份的事,他記得很清楚,“你看,就是這個。”
許情深目光隨之望過去,蔣遠週三個字蒼勁有力,躍然於紙上的還有他那晚的焦急,所以三個字體龍飛鳳舞,霸佔了兩條橫格。
她再一看日期,想不出那晚有什麼特殊,可仔細想了想,就知道是哪一晚了。
許情深當時在海邊,手機關了機,後面的事情她全都知道,蔣遠周帶着老白闖過黑暗找到她,但他從沒說過,他居然還來墓園找了她一圈。
“那小夥子膽倒是挺大,當時滿面焦急,我看着他進去的背影,還挺感動的呢。”
許情深盯着那個簽名怔怔出神,不遠處,方明坤扭過頭來,“情深?”
她趕緊答應聲,放下本子和筆快步過去。
墓園內有臺階,方明坤和許情深不能推行的時候,只能將輪椅擡起來。來到兩座墓碑前,許情深將香燭和鮮花等從袋子裡拿出來,還準備了些新鮮的水果。
方明坤祭拜完,將時間留給他們,許情深走到方媽媽的墓前,方晟視線盯着墓碑中的照片,媽媽和許媽媽一樣,本該在最美好的年華里陪伴着幼子幼女成長,卻不想雙雙長埋於地底下。
“乾媽,你一定要保佑方晟,我相信,他的病終有一天能治癒。”許情深點上香燭,拿起袋子裡頭的毛巾給方媽媽擦拭着墓碑。
方晟看向她的背影,所有人都將希望寄託在奇蹟上面,只有他,完全看開了。
與其一次次被推進急救室,還不如干脆離去。最沉痛的悲慟過後,生活依然可以繼續,而對於方晟來說,他最害怕的是從急救室出來,看見方明坤和許情深那張充滿希冀、焦急的臉。他們擔驚受怕幾個小時,那時候認爲最最好的事情,莫過於醫生將他從死亡邊緣處拉回來吧?
許情深蹲在墓碑前,方晟的視線望過去,“媽,你一定要多看看我這張臉,你走的時候我還那樣小,可我馬上就要過來陪你,你千萬不要不認識我。”
許情
情深手裡的動作頓住,卻是不敢回頭,她哽着嗓音,“方晟,你胡說八道什麼?”
方晟朝旁邊看了眼,“可惜,我媽邊上已經有人了,不過這樣也好,我可以葬在山腳下,這樣你們以後祭拜的時候,就可以先祭拜我了。”
許情深單手遮住眼簾,兩個肩膀輕聳,破碎的哭聲從嗓子裡溢出來。“我不許你這樣說。”
“情深,別傻,有些事情我們到了這一步,都好好地接受不行嗎?”方晟擡起頭,感受到充足的陽光,它們高高地毫無遮攔地落到他身上,“情深,你放心,從此以後你一定會過得越來越好,因爲多了一個可以保佑你的人。”
許情深搖頭,“我不要你們的保佑,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人都是貪婪的,”方晟輕輕扯出抹笑,“如果可以好好活着,我比誰都想陪在你身邊,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那麼少,那麼短,不過我也該知足。情深,畢竟我這一輩子,你都在啊。”
許情深回過身來,將頭埋在他的腿上,“方晟,別說了。”
男人手掌在她頭頂輕撫了下,他感受着四面陰冷的風颳在臉上,如一把把被磨利的尖刀,一個個豎起來的墓碑森寒逼人,方晟閉了閉眼睛,他知道在底下的滋味不好受。
回去的時候,許情深想帶方晟去逛逛,但他已經沒力氣了。
送回病房後,方晟面色發白,許情深在他身旁照顧着,一直到晚上他才恢復過來,許情深這才放心地回去。
兩天後,萬毓寧再次來到星港醫院。
方明坤看到她還是會有防備,方晟卻似乎挺高興的,他跟萬毓寧說着話,兩人之間不再劍拔弩張,倒真像是都過去了。
蔣遠周的司機照例在外面等着,方晟藉故讓方明坤出去趟,病房內一共有兩道門,等到最外頭的關門聲傳來後,萬毓寧這才收回笑意。
“你讓我買的藥,我買到了。”她從包裡掏出藥盒,給方晟看了眼,“是這個嗎?”
方晟晦暗的雙眸迸射出光,“是。”
“紙和筆,我也給你準備好了。”
方晟笑了笑,“你想的真周到。”
“這都是跟你學的。”萬毓寧面無表情盯看向他。
“好,現在就差一個步驟了,不過這步對你來說不難,你想辦法讓蔣遠周到病房來。”
萬毓寧這幾天全都想好了,即便方晟有遺書,警方找不到證據,也不能將蔣遠周怎麼樣。“這點你放心,我現在就讓他過來。”
萬毓寧說完,掏出了手機。